人一多,走路難免挨著撞著,不過有薛淩在,那身錦衣衛服飾足以令人退避三舍,比唐泛身上的官服還管用,他們一路前行,旁人立馬自動自發讓出一條路,倒使得他們前進的速度快了許多。


    不過有時候這條規律也並不那麽管用,不遠處就有一人低著頭匆忙趕路,也沒有仔細去看唐泛與薛淩的裝束,迎麵走來,冷不防肩膀與唐泛一撞,雙方都側開好幾步,對方甚至沒有抬起頭看唐泛一眼,隨即又往前趕路。


    唐泛扭頭迴望,卻隻能看見那人匆匆離去的背影,很快淹沒在人群之中。


    “怎麽了?”旁邊薛淩見他停下腳步,出聲詢問。


    “沒什麽,走罷。”


    錦衣衛分南北鎮撫司,另外還有經歷司和十四所,其中南北鎮撫司是錦衣衛的核心。南鎮撫司主內,北鎮撫司掌外,北鎮撫司旗下又分五個衛所,各有司職。


    衛所的頭兒叫千戶,底下還有副千戶,百戶,試百戶,然後才輪到總旗,總的來說,總旗官職不算高,但幹的都是實務,譬如這次的武安侯府命案,因死者身份特殊,皇帝下令錦衣衛介入參與調查,這樁案子就落到了隋州頭上,由他負責。


    唐泛跟在薛淩後頭進入錦衣衛所,一路來到北鎮撫司,平凡無奇的隸書牌匾懸掛在大門右側的立柱上,無形中就有了一種震懾力,門口左右站了兩個侍衛,麵無表情,橫眉冷對,此情此景,膽子稍微小的,估計已經開始小腿打轉了。


    錦衣衛的兇名,多半落在北鎮撫司頭上,北鎮撫司的兇名,多半又落在詔獄頭上。這個由太祖皇帝創立,成祖皇帝發揚壯大的特務機構,尤其是“水火不入,酷刑遍地,豎著進去,橫著出來”的詔獄,實在令人心生畏懼,一想起來就渾身發冷,在大明朝當官,一怕東廠,二怕詔獄。


    所以隻要是正常人類,尤其是官員,不管官職大小,不管是不是自願前來,一到了北鎮撫司,笑容立馬不見,臉立馬繃得緊緊的,活像別人欠了他幾百貫錢沒還似的。


    唯獨唐泛,卻麵色如常,猶有空閑觀察打量,落在薛淩眼裏,又是暗自稱奇。


    “潤青兄對北鎮撫司似乎頗有興趣啊,不如等見過隋總旗之後,我帶你到詔獄去轉一圈如何?”薛淩有心嚇嚇他。


    經過一碗餛飩的交情,兩人已經混熟起來,稱唿自然也就改了。


    有些人天生就有種親和力,能三言兩語就讓別人產生好印象,進而結下好人緣,就跟有些人天生就有領袖風範,適合當領頭羊一樣,這些都是不可複製,不可效仿的能力。


    具備這種能力的人,首先長相不能太難看,其次虛無縹緲又不可或缺的氣質也很重要,有的人即使不開口說話,也能令旁人如沐春風,有些人不開口說話,卻隻讓人覺得他孤僻冷漠,這就是氣質的區別。


    最後,溝通能力和說話能力也很重要,古往今來,能夠在官場上長袖善舞,並最終登上權力巔峰的,沒有一個不是善察人心,八麵玲瓏之人,譬如現在的內閣首輔萬安,雖然大家都在私底下喊他“萬歲閣老”,譏笑他隻會曲意逢迎,磕頭喊萬歲,但卻不能否認他很會做人。


    唐泛的親和力顯然很不錯,就連素來不大瞧得起那些文官的薛淩,也在短短數麵之交中,就覺得唐潤青確實是個可交之人。


    唐泛聽了他的話,哈哈一笑:“也好啊,我沒還去詔獄轉過,正好請老薛你幫我帶帶路,認個熟,萬一以後犯了什麽罪被丟進來,也免得兩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的!”


    薛淩抽了抽嘴角,別人聽見詔獄二字就臉色大變,唐泛倒是與眾不同。


    作為詔獄的工作人員,薛淩給出良心建議:“這詔獄好進不好出,等你進去了,想要再出來就難了,別看外頭吹得天花亂墜,實際上詔獄比你想像的還要可怕數倍,等你真見著了,這輩子都不會再想進去第二次。”


    二人一邊說話,一邊走進一個屋子。


    卻見薛淩在邁入屋子的時候,腳下生生一頓,結結巴巴道:“大,大哥!”


    屋內正廳,隋總旗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看著兩人談笑風生地走進來,麵無表情道:“看來兩位很投緣啊。”


    薛淩:“……”


    唐泛:“……”


    第 11 章


    薛淩暗暗叫苦,他離開的時候,隋州剛被千戶大人找過去說話,隨口就吩咐他去請唐泛,薛淩跟著隋州也有不短時間了,自然明白這樣的命令並不是非常緊急的,誰知道隋老大會坐在這裏等呢?


    他忙道:“大哥,唐大人來了,要是沒事的話,我就先下去了?”


    隋州嗯了一聲,薛淩如獲大赦,忙不迭閃人,臨走前還不忘丟給唐泛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唐泛輕咳一下:“還未多謝隋總旗贈藥,用了三次之後,痕跡全消,十分管用。”


    隋州的目光掃過對方衣領上方那抹恢復如初的白皙,說了句“跟我來”,就起身往外走。


    唐泛跟在他後頭,穿越院落,來到另外一所房子前麵,進去之後又通過階梯一路往下走,隨著越往下走,周圍的溫度也要比地麵低上許多。


    因為常年不見天日的緣故,周圍環境十分陰暗,卻並不潮濕,兩邊燭火搖曳,似乎隨時有熄滅的可能。


    這裏靜悄悄的,沒有人把守,兩人踩在台階上,腳步聲空遠迴蕩,令人不由自主也跟著緊張起來。


    這地方本來是被用來安放北鎮撫司的一些刑具武器,不過現在又多了一具屍體。


    為了存放屍體,隋州命人將不少冰塊搬過來,堆積在屍身周圍。


    硝石製冰起源於唐末,到了明代,製冰技術已經十分發達,每到夏日,小販們會在街頭售賣冷飲冷食,大戶人家也會用冰塊來消暑納涼,北鎮撫司財大氣粗,就更不必說了。


    “鄭誠?!”當唐泛看見那具屍體時,他不掩驚訝,又有些意料之外的驚喜。


    這倒不是唐泛心理變態,對鄭誠這個紈絝子弟的屍體別有興趣,而是他本以為東廠起火,鄭誠屍身被焚毀殆盡,卻沒想到隋州早有防備,竟將鄭誠屍體轉移出來了。


    唐泛道:“隋總旗先見之明,唐某佩服得很。”


    雖然能想到這一招的人不少,但敢這麽做的人實在不多。


    如果東廠知道當初自己帶走的是一具“假鄭誠”,肯定少不了來找隋州的麻煩。


    不過以隋州的背景,想來也是不必擔心的。


    但隋州聽了他的誇讚,臉上殊無得意之色:“我們在他身上毫無發現。”


    唐泛的視線落在鄭誠身上,這個生前拈花惹草,風流成性的紈絝子弟,眼下已經變成一具不言不語的屍體,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被剝了精光,靜靜地躺在這裏,因為用冰塊降溫保存的緣故,屍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白色,不過大體上還算完好,並沒有腐爛。


    實際上在他剛死的那天晚上,唐泛就已經仔細檢查過一遍了,當時仵作也說沒有什麽發現,後來隋州他們檢查不出什麽也是正常的,要不是因為疑點太多,給他安上一個“縱慾過度脫陽而死”的死因也挺合乎情理的。


    唐泛的目光在鄭誠的屍身上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檢查程序比那天晚上更為詳盡。


    隋州見他不避其穢親自上手,神色不由微微一動。


    隨著國朝基礎日趨穩固,武官的重要性進一步降低,偌大國家等於是文官集團在治理,這就使得絕大多數像唐泛這樣以科舉晉身的官員,骨子裏天生就有股優越感,他們寒窗苦讀數十載,一朝當上父母官,能夠不盤剝百姓的,就能稱之為好官了,更不要說專精業務,做一行愛一行,把職務當成專業去研究。


    隋州之所以驚訝,是因為他見過太多跟唐泛差不多職位的官員,別說親自上手去檢查屍體了,連看到屍體都會皺起眉頭,避得遠遠的,所有工作,不過都是依賴底下的屬官小吏們,更因為自己不熟悉,所以他們說什麽也不生疑,導致最後被蒙在鼓裏,欺上瞞下的情況尤為嚴重。


    相比之下,唐潤青可謂是一名實幹型的官員了,先別說他對屍檢是否了解,單是這份願意親自上手的精神,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了。


    那頭唐泛已經將屍體再次檢查了一遍,連手掌心和腳底都沒有放過,他的目光在鄭誠身上一寸寸慢慢移動,從肚臍往上,掠過胸口,脖頸,下巴,鼻樑,額頭,最終落在頭頂。


    鄭誠死的時候披散著頭髮,現在卻是束成像平時一樣的髮髻。


    他的臉上沒有什麽明顯的外傷,再加上之前揣測的死因,讓人更多地將注意力集中在脖子以下,卻忽略了頭頂。


    “他的頭髮是誰梳的?”唐泛問。


    “從武安侯府帶迴來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了。”隋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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