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舉目望去,便見河上不知何時聚攏起幾艘船,其中還有兩艘是畫舫,水麵上隱約可見動靜,好像確實有人落了水。


    然而稀奇的是,這邊有人在喊救命,那邊畫舫上卻傳來嬉笑之聲,船邊出現幾條人影,唐泛仔細一看,仿佛是紈絝子弟在說笑取樂,有的挽起袖子準備下水,卻還磨磨蹭蹭,奇怪得很。


    “大人,幾位大人,那裏有人落水了,咱們要不要救一救?”說話的是其中一名船工,他見唐泛和曾培等人都走出來看熱鬧,便趕緊請示道。


    唐泛道:“怎麽迴事?”


    船工道:“小的們也不太清楚,落水的好像是一名女子,方才旁邊那兩個畫舫的紈絝子弟出言不遜,還已經上了船去,結果推搡起來,那個女子便掉下水了。”


    曾培不悅道:“救什麽救!那裏那麽多人,有他們去救就行了!咱們是奉命來辦差的,可不是巡河的捕快,別多管閑事!”


    唐泛卻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沒看到也就罷了,既然看到了,就下去救一救罷!”


    然而在他們說話的間隙,那頭一艘小船上,已經有人身形矯健地一躍入水,朝溺水之人遊了過去。


    對方水性極好,不一會兒就將人撈住,一邊拽往官船這邊來,船工們見狀,連忙七手八腳地幫忙將人撈上來。


    此時邊上幾艘船離落水的人都不遠,目測距離相當,不過那女子的船上還站著兩名紈絝子弟,救人迴去無異於羊入虎口,而旁邊幾艘船又不夠大,相比起來,無疑是唐泛他們這艘官船更氣派可靠一些。


    然而等到人被拖上甲板,唐泛他們才發現,被救上來的,居然還是位國色天香的美人。


    借著盈盈燈火的照映,那少女就躺在甲板上,閉目昏迷不醒,薄薄的春衫遮不住玲瓏身段,綁好的辮子也在水中散了開來,一頭濕淋淋的長髮貼在雙頰,越發顯得麵色如雪。


    眉若遠山黛青,唇如櫻桃新紅。


    那一瞬間,唐泛心頭浮現出這樣一句話。


    便是他,臉上也不由得掠過驚艷之色,更不必提其他人了。


    一行人正瞅著這名女子不知所措,男女授受不親,若對方是良家女子,將人救上來已是極限,要是為了救人做出什麽事,她就算醒過來,隻怕名聲也沒了。


    尤其是從先前那番動靜來看,被紈絝子弟調戲就要跳河以證清白,這女子估計也是個烈性的。


    曾培和吳總二人倒是躍躍欲試,沒奈何唐泛就在一旁,他們也不敢造次,否則很容易落了唐泛的把柄。


    唐泛的注意力隻在少女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就落在那個救人的人身上。


    對方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紀,燈火中眉目俊美,一身白衣此時濕透了,正緊緊貼在身上,然而卻不顯狼狽,反而透著一股瀟灑英姿。


    唐泛正要說話,便見那少年轉身又跳進水裏,朝女子先前所在的船遊了過去。


    所有人都被他這突兀的舉動弄混了,卻見那少年很快遊到船邊,雙臂一按船舷,身形隨即一躍而起,穩穩落在甲板上,漂亮利落之極。


    接下來,那少年將船上兩名紈絝子弟都打入水中,又讓那艘船上的船工將船駛近唐泛他們的官船,把落水女子的兩名婢女帶了過來,讓她們用力按壓那女子的腹部,給女子渡氣,好是一番折騰,才將人給救活過來。


    被少年推入水的兩個紈絝子弟又是叫罵又是唿救,他們所在的畫舫又忙不迭駛過去救他們,場麵一時混亂之極。


    吳宗對美貌少女的存在沒什麽意見,卻對那少年不經他們同意就自作主張將人帶上船來,意見大得很,便斥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官船,可知這艘船是何人所坐麽!”


    那少年懶懶道:“不管是何人所坐,總不會是你作主,既然不是此間主人,那就一邊待著涼快去罷,主人家都沒有開口,你出什麽頭?”


    吳宗怒道:“好大的狗膽,你可知我們是什麽人!”


    唐泛忽然開口:“吳宗,如果我沒記錯,這艘船上,好像還是由我作主罷?”


    曾培和吳宗橫歸橫,他們實際上也不敢當真對唐泛如何,充其量隻能對他虛言恫嚇幾句,然後在背地裏使點小絆子,除此之外,他們的職責就是保護唐泛的人身安全,這點是不會變的。


    如果唐泛出了事,那麽頭一個倒黴的肯定就是他們。


    所以聽到唐泛這句話,吳宗臉色變幻,最終也不敢說什麽,隻能悻悻住嘴。


    因著對方救人的舉動,唐泛朝那少年和顏悅色地笑了笑。


    對方愣了一下,一反方才的傲慢,臉上居然浮現一絲赧然,也露出兩顆虎牙,迴以純情一笑。


    不過唐泛卻沒顧得上理他,他的視線已經轉向幽幽轉醒的少女:“姑娘既然已經醒了,就迴自己的船上去罷。”


    少女臉色蒼白,神情還有些迷茫,她在婢女的攙扶下站起身,周圍全是男人,她身上的衣物卻全濕透了,方才也不知道被瞧見了多少去,聽聞唐泛的話,頓時反應過來,露出羞憤難堪的表情。


    幸好扶起她的婢女隨身帶了披風,當時便已經緊緊裹在少女身上。


    “多謝官老爺搭救,且容小女子去洗漱換裝,再過來答謝。”


    唐泛道:“不必了,你自迴去罷。”


    眼下情形實在過於狼狽,少女咬住下唇,盈盈一拜,便在婢女的攙扶下先行迴到自己的船上。


    畫舫上的紈絝子弟被搭救起來之後心懷不忿,還想圍過來找麻煩,唐泛抬了抬下巴,對船工道:“去跟他們說,東廠在此辦事,若是不怕麻煩,便隻管上來。”


    船工依言前去傳話,果不其然,一聽東廠的名頭,那些人簡直跟見了鬼似的,哪裏還敢過來討什麽公道,當即就調轉船頭飛快地跑了,如果唐泛方才祭出自己的禦史身份,隻怕還沒有這麽管用,真是令人好笑又好氣。


    解決了那幫潑皮子弟,唐泛才轉向方才那下水救人的少年:“閣下路見不平,仗義相救,此行大有俠風,還未請教高姓大名?”


    少年拱手笑道:“在下陸靈溪,字益青,乃嘉興平湖人士,偶然路過出手一救罷了,當不得什麽俠風,閣下坐著官船,想必是朝廷命官罷,在下這廂有禮了。”


    他沒有自稱草民,身上應該是有功名的,唐泛便輕輕頷首:“你身上都濕透了,先去換身衣服再來敘話罷。”


    少年身強體壯,在船上站了這麽久也沒感覺,被唐泛提醒,笑嘻嘻道:“不巧得很,今夜泛舟遊湖,租的是一艘小船,並未準備換洗衣物,大人若方便的話,能否先借用一套,益青日後定當奉還。”


    這陸靈溪臉皮不可謂不厚,膽子也不可謂不大,明知道唐泛是朝廷命官,還敢用對平輩朋友的口吻對他說話,偏生又令人生不起任何反感。


    唐泛性格隨和,也沒有擺官威和他計較的意思,便親自找了身幹淨的衣物讓他換上,又讓他到茶廳找自己。


    這陸靈溪身形修長高大,唐泛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僅未見過分寬敞,反倒顯得有點侷促。


    不過他皮膚白皙,風采翩翩,縱然略有不合身之處,也能讓人忽略過去。


    “你出身平湖,想必認識陸鼎陸侍郎了?”唐泛問。


    “大人所說正是族叔,”少年眨了眨眼,露出些許欣喜。“您認識叔叔?”


    唐泛搖搖頭:“神交已久,不過來往不多,平湖陸氏是大族,想來你們彼此應該都是認識的。”


    少年眉眼彎彎:“可我還不知道大人尊姓大名呢?”


    唐泛道:“左僉都禦史唐泛。”


    少年吃了一驚,睜大眼對著唐泛看了又看,直到唐泛微微挑眉,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久聞唐大人斷案如神的名聲,今日見到難免忘情,益青失禮了!”


    唐泛道:“你可是有功名在身?”


    少年道:“是,前年僥倖中了秀才,之後稟明父母,辭別家中,出外遊歷,至今兩年有餘。”


    唐泛問:“我觀你舉手投足之間,動作敏捷不似一般文人,這是還學了武藝?”


    少年笑道:“大人果真明察秋毫,在下確實曾拜入少林寺木蓮大師座下學藝數年,算是少林的俗家弟子。”


    唐泛:“喔?如此說來也是文武雙全了,你這是準備歸家探望父母了?”


    少年:“是,不過現在我已經改變主意了,晚點再迴家。”


    唐泛詫異:“這是為何?”


    少年拱手長揖到底:“因為遇到了大人。益青對大人仰慕已久,希望能與大人相處長一些,以便聆聽大人訓示,不知大人可否滿足在下這個小小的心願?”


    唐泛的人緣不是不好,可他從沒見過這樣剛見麵就滿臉孺慕之情的崇拜者,若換了他老師那樣的學術大家,這並不稀奇,雖說唐泛因為斷案的緣故多了點微末名聲,但他也未曾想過自己的名氣竟已大到這種程度了。


    偏偏眼前這人一臉至誠,還長了一張好臉皮,饒是唐大人,也難免犯了以貌取人,愛才惜才的毛病。


    自然,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陸靈溪來自平湖陸氏,這個家族世代官宦,幾乎每一代都會出進士,與之交好並無壞處,以這少年的人品資質,指不定十數年後也將是冉冉新星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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