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生炭火烤炙,將梨放於架上,時而近火,時而遠火,如此一刻鍾,待表麵薄皮脆硬,內裏的霜糖融化,再用玉碗盛起,浸入酒釀退溫。


    「梨花閣的燒春,不過如此,劍南的燒春,也不過如此。」葉奴的臉色紅潤潤的,興致盎然,沒大沒小地開始舉杯敬酒了,「顧郎,今日我們不醉不歸。」


    「誰跟你不醉不歸,燒春酒烈性大,適可而止。」顧越端過玉碗,放在自己麵前吹涼,一手拾起銀勺,「我吃梨,不理你了,自行方便。」


    葉奴急道:「我才沒醉,還想為你彈一曲。」顧越搖搖頭,舀起一勺綿密的梨肉,塞進葉奴的嘴裏:「好了,莫要逞強,就是我喝兩三罈子也泛暈。」


    那瞬間,甜蜜的梨汁滑過舌苔,葉奴渾身一酥,神色飛揚起來。其實他真沒有醉,隻是初嚐請客的滋味,又偷了點腥,即便是花光月錢也高興得很。


    「酒娘,借你家琵琶一用。」不顧對麵的神情,葉奴一邊張口喚著玉娘,一邊將軒窗統統敞開,「今日即興彈一曲《蘇小郎君在梨花閣敬謝顧郎》。」


    一段商調的旋律躍在玲瓏五弦之上,吸引過往遊人顧盼流連,誰都叫不出曲名,卻剛聽就被歡快的旋律黏上,甚至還有街前的青樓舞姬伴聲揚起彩裙。


    葉奴第一次嚐試歡快的商音大石調,指法未成型,常常漏音或失音,可他不怕錯,一旦帶入情緒,無論是彈弦還是挑弦,每個動作都像是在傾訴歡愉。


    顧越一隻胳膊撐在窗邊,眸中映著顫動的琵琶弦。突然,葉奴止弦,擺了個鬼臉:「好聽嗎?」顧越點了點頭。葉奴收住笑容,剛想縮手,被顧越一把抓住。


    「手傷了沒什麽的,賀連這樣,孟月這樣,許闊也這樣。」葉奴撇過臉道,「還有林蓁蓁,大概都是這樣,誰敢說他的不好?指彈法更能顯出曲子的張力。」


    顧越張開口,想說什麽,又沒有說,自己飲盡壇中酒,目光飄向窗外的車水馬龍,任憑葉奴抽迴了那隻長滿晶瑩血泡的,讓人憐惜,卻又無可奈何的小手。


    由於未起正名,一曲吃梨戲在半月之內便被東市裏過往之人所作的千百首新曲淹沒了,誰也不再記得蘇小郎君是哪位,顧郎又是哪位。


    隻是一夜之間,太樂署春院的小吏全知道了蘇小郎君是個拿燒春酒解渴,兩三壇不倒的風流人物,夾道裏遇見皆殷勤地打起招唿,沒有再刁難的。


    葉奴也不想辜負顧越,一邊跟著按部就班的韓昌君練習指法,一邊偷偷趴在夏院的門後觀摩坐立二部伎的大曲。他雖不識字,但耳朵很敏感,能在音律中聽出故事,無論典雅通俗,無論中原西域,隻要他聽過,覺得好聽,就不會再忘記。


    譬如立部伎的《太平樂》,亦謂之《五方師子舞》,十幾種樂器的合聲一出來,他隔著門都能看見天竺的五隻彩色獅子在崑崙象舞者的繩拂中跳躍的畫麵。


    譬如《安樂》,樂者擺出一個四方的陣,八十舞者刻木為麵,狗嚎獸耳,以金飾之,垂線為發,畫襖皮帽,舞蹈姿製猶作羌胡狀,象徵著城郭的穩固和安定。


    又譬如《鳥歌萬歲樂》,是武太後時期所造,因當時宮中養的鳥能模仿人話,常常稱萬歲,便令樂工用畫著鸚鵡的大袖作舞,還要頭戴插有艷麗羽毛的冠。


    還有聖上親自所作,譬如歌頌王業興盛的《光聖樂》、《龍池樂》,慶西征吐蕃的《小破陣樂》,獻藝者之多,曲調變化與舞蹈動作之豐富,令人心馳神往。


    如是,葉奴漸漸愛上了宮廷舞樂,他在各式各樣的大曲中神遊,對樂理領悟得飛快,又不敢對外胡說,隻把見解刻成自己才能看懂的符號,埋在花園的樹旁,盼有朝一日也能作出一首流傳天下的不朽的大曲。


    第9章 樂伎


    一首大曲,一生光陰,於樂伎而言,這樣的光陰,註定走在一條刀刃之上,左麵是牡丹盛世的旖旎風光,右麵是芸芸人世的辛酸苦辣。


    神龍元年,揚州的一處青樓裏,兩個嬰兒呱呱墜地,一個是暖香閣頭牌姑娘的兒子,名六,一個是廚頭的遺腹子,名七。


    六子打小滾在脂粉裏,這個吃一口,那個摸一下,養得皮肉細嫩,眸子水靈,又被老鴇灌了多年的葛根湯,揉捏出一身的媚骨,那一顰一笑,比女子還更妖嬈。


    七子截然相反,從小滿街撒野,三天兩頭鼻青臉腫,最喜歡偷別家小孩的吃穿玩物,拿去給隔壁的六子獻寶,末了老鴇來查,還毫不臉紅地栽贓給六子。


    年幼,六子為養牙口,從來不敢吃甜,怕挨打,七子哪裏信這邪,就去廚房含來一口蔗漿,騙著哄著,用嘴餵了六子。六子食髓知味,從此以後天天要,而七子覺得,那廂房的軟床比廚房的草床舒服多了,就夜夜爬窗戶來餵六子,順便占個便宜,和六子滾在一處睡。


    兩個人比來比去,又笑又鬧,卻是粘著不分開了,六子嫌棄七子身上有一股鹽巴味,七子就說六子長得和小姑娘一樣,白白淨淨的,連毛都沒有。


    如此吵著,六子的膽子有些長進,七子便帶他去看上元花燈,千百盞蓮花燈,照得兩張小臉紅撲撲的,叫他們心裏大動,誓為兄弟,和和美美的,不吵架了。


    卻是一年後,他們才體會到,其實世上的兄弟沒有不吵架的。先是六子的阿娘病死,葬於亂墳,七子沒有陪他哭,反而往墳頭吐一口唾沫,踩了兩腳,後是七子的阿娘也死了,六子惡毒地說是報應。兩個人就有了隔閡,再不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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