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修葺的碼頭其實比原來大不太多,無法讓船隊全都停靠過來。


    隻能是輪流停靠過來將船上的戰兵送下去,再駛離碼頭讓出位置,找個其他適合的地方將船停下。


    如此輪番下船,本該是熙熙攘攘的嘈雜場麵卻沉寂的可怕。


    下船後的戰兵扛著行囊與紮營所需的器械,按照院兵營的指引,一言不發的奔向紮營之地。


    期間隻有搬運行囊發生的響動,以及海上顛簸過後有些虛浮的腳步聲。


    其實不是戰兵們不想說話。


    乘船這十幾天遭了那麽大的罪,平安落地後怎麽也要感慨兩聲。


    但是兩廂二十幾位營頭以上的將軍齊刷刷的單膝跪在離著碼頭不出十丈遠的一間屋舍前,就連副軍使安慶緒都置身其中。


    而使君向來不是苛責之人,這些將軍們最先下船,就這麽讓人在外邊跪著。


    可想而知使君到底該有多憤怒。


    還是悄咪咪的下船,再趕緊過去紮營才是正解。


    不再惹惱使君的同時,也給一眾跪在地上的將軍們省些心。


    羅一所在的不大屋舍內,氣氛與外邊相差不大,同樣是沉寂的可怕。


    餘承澤雖然不似外邊將領那樣跪著,可壓力卻比外邊人還要大。


    雖說羅一隻是麵無表情的坐在案幾後邊,沒什麽其他的動作。


    但散發出的那股無形的怒氣與冷意直撲人的麵門,讓人心中忍不住發顫。


    一直低頭看著手中的行文,仿佛是能從上邊看出花來一樣的李泌,雖然不是餘承澤那樣戰戰兢兢,但心裏卻是翻江倒海。


    而且常年習練道經,遇到再大的事情之前都從未上過火,這次也終於被打破,嚐到了上火是個什麽滋味。


    一股股惱人的燥熱從髒腑由內而外的散發,心中默念了幾遍靜心訣依舊沒法按壓下這股煩躁。


    別說是勸慰羅一,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祛除這股火氣。


    可總是這樣沉默下去,隻會讓羅一越想越惱怒。


    猶豫了一陣,李泌還是率先打破沉默,將行文往案幾上一拍,“此事我不知道該怎麽勸慰。


    但你憋在心中的鬱結之氣不出,隻會傷了髒腑與情誌。


    想說什麽,甚至是想罵什麽,隻管叫喊出來。


    早些疏泄出來,也早些靜下心。


    畢竟旨意以下,大軍也還在等你調度。”


    羅一隻是冷冷地瞥了一眼李泌,並沒有開口。


    麵對李尚客的背刺,他覺得已經沒必要再多些什麽,或是多罵些什麽。


    要說的,該說的,已經早就說過。


    而且這個年代罵人最狠的也無非是‘豎子’,‘田舍郎’之類的文明用語。


    國罵喊的再響,也沒人能聽的懂。


    此外,就算是想罵,羅一也沒力氣罵。


    後悔與傷心已經抽幹了他身上的力氣。


    他後悔就不該架設飛鴿傳遞係統。


    這是一柄雙刃劍,方便他接收消息的同時,也方便了朝堂上對他的製約。


    眼下來看,明顯是弊大於利。


    而最為後悔的就是不該以己度人。


    他對李尚客掏心掏肺,為了不傷情誼更是絞盡腦汁做的麵麵俱到。


    自認為李尚客就算不同意他的觀點,看在他努力維護情義的份上,不會過早的出賣他。


    可現實卻抽得他滿眼金星,他所做的這一切不過就是在自我感動而已。


    友誼在利益、權力、以及政治麵前,真的不堪一擊。


    而且李尚客這一次的背刺,也讓他付出的代價太大。


    二郎正是身手利索,能跑能跳的年歲,趕路算不得什麽大事。


    情勢不好時,在餘承澤的安排下,也容易從長安脫身。


    可洪秀此時懷著身孕,路上折騰這麽一次就跟走了一趟鬼門關一樣。


    就算能夠平安抵達長安,情勢不好之下,洪秀為了脫身又要被扒一層皮。


    畢竟逃難與趕路是兩個概念。


    不管是懷著身孕,還是平安生下孩子處於哺乳期,洪秀的身子骨都難以抗下這種高強度高負荷的極速轉場。


    而這還隻是他個人付出的代價。


    李尚客的上書雖然字字沒談遼東的機密,可實際上已經把遼東賣個幹幹淨淨。


    鄭昂這個貨到了遼東,光是為了找他的把柄,都能發現不少的秘密。


    還有替換王全忠的監軍,不可能跟以前一樣對軍中事物不聞不問。


    根本沒法隱瞞,人家查起來更沒法阻攔。


    遼東軍中沒有秘密可言,他受到的猜忌將會更大。


    從而又會引起一係列的惡果。


    去長安,早晚因猜忌一家都要丟掉性命。


    不去,洪秀和二郎不但要折騰,甚至他有可能趕在河北之前成了第一個不受大唐節製的勢力。


    真落到這兩種結果上,光是憋氣窩火都能把人給折磨死。


    另外,羅一懷疑安祿山第二天就從長安趕迴河北,就是受了對遼東鉗製的刺激。


    原本河北暫時不會妄動,很有可能安祿山迴去河北就要反叛。


    可以說李尚客憑借一己之力,推動了河北的提前叛亂。


    他的破壞力比楊國忠有過之而無不及。


    麵對這種境況,羅一想不出個解決的頭緒。


    怎麽做都是要束手束腳且備受猜忌。


    而這樣又加重了羅一的無力感。


    李泌見羅一久久不語,心中愈發的煩躁,輕叩了幾下案幾起身道:“去外麵走走,海風吹一吹或許能舒坦一些。”


    “我現在渾身都沒有力氣,哪也去不了。”


    見李泌要來拉他,羅一不得不無力的擺擺手,拒絕了這個提議。


    李泌搖搖頭,“越這樣越要出去走走,窩在這裏加重鬱結之氣。”


    羅一無力的冷笑兩聲,“你覺得這隻是鬱結之氣的事?


    李尚客上書會帶來什麽後果,我現在是什麽處境,難道你不知曉?


    我都懷疑這次出海,是不是你與李尚客商議好的。


    你說這些無用的,倒不如幫我想想該怎麽辦。”


    李泌長歎一聲,苦笑道:“我若是現在能想出對策,哪裏還用得著出去轉轉。”


    聞言,羅一先是略帶嘲諷的輕哼了一聲,隨後閉上眼睛開始深唿吸,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這時候已經到了真切涉及到一家性命的時刻。


    沒人能真正幫他做出決斷,即便是李泌都不行。


    李泌能想出的對策,逃不出一死,隻不過是怎麽樣能夠死得好看些。


    他再是憤恨無力,也要提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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