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長生頂著夜色離開家門的時候,身為大明天子的朱棣也在這個時候起床了。


    剛剛起床的朱棣僅僅隻是穿了件單薄的綾衫,一個老太監捧著一雙靴子走了過來:“這是巾帽局貢上來的新靴子,也不知合不合腳……”


    “肯定合腳。”朱棣的心情似乎很不錯:“朕的衣帽鞋襪,你選的一直都很合適。”


    這是一句很中肯的誇獎。


    從朱棣十七歲那年開始,這個名叫李芳的老太監就一直貼身服侍在朱棣左右,從京城到鳳陽,再到北平,然後又迴到京城,倏忽之間已經幾十個春秋,老太監李芳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朱棣的腳有多大,應該穿多大尺碼的鞋子,李芳最清楚。


    這雙嶄新的龍靴真的很合腳,讓朱棣感到十分的舒適,他端起了手邊的那碗羊肉羹,淺淺的嚐了一口,還是以前那熟悉的味道。


    或許是因為長時間在北平鎮守的緣故,朱棣的個人飲食習慣已經嚴重的“北方化”了,尤其是這一碗羊肉羹,油潤中帶著明顯的顆粒感,正是朱棣已經習慣了的那種口味。


    “這幾天總是起的太早,這精神頭竟然大不如前了,看來朕是老了……”


    “萬歲春秋鼎盛萬壽無疆,永遠都不會老!”


    “說什麽萬壽無疆,不過是下麵人的奉承話罷了,古往今來又有哪一個帝王可以真的萬壽無疆?”朱棣單手端著碗,笑罵了一句:“若是別人說出這樣話語,朕就知道必是阿諛奉承之徒,但同樣的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朕明明知道你是在拍馬屁,還是感覺很舒服,現在什麽時辰了……”


    老太監李芳看了看那座三尺多高的“水鍾”——從宋朝開始,宮廷之內就開始使用這種“計時器”了,雖然這東西的原理和民間的“水漏”大同小異,但卻精準的多。


    “寅時中刻又二分。”李芳端來一盞子溫水,讓朱棣漱了漱口:“還早著哩,萬歲再眯一眯養養精神吧。”


    “不用了。”朱棣吐掉了漱口水,微微往後仰了仰身子,換了一個舒適的姿勢:“把積下來的奏章都拿過來吧。”


    自從朱元璋廢掉了“丞相”這個職位之後,就已經在事實上成為了“皇帝兼職丞相”的雙重身份,每天都要處理數不清的瑣碎細務,甚至通宵達旦。朱棣也還算勤勉,但卻遠遠沒有朱元璋那種“瘋狂工作”的勁頭,這就導致每天都會有很多奏章來不及處理,也就越積越多……


    趁著上朝之前的片刻閑暇,處理一下以前沒有處理完的奏章,也就漸漸的成為一種習慣。


    老太監李芳捧出來一大摞奏章,陳長生和羊希泓聯名上的那一份《豫北晉南災情奏報疏》就放在最上麵一層。


    朱棣翻開這份奏疏略略的看了兩眼,就隨手放在一旁,繼續看其他的奏章。


    大明朝三萬裏河山,每年都有數不清的水、旱、蝗、雹等等天災,河南的災情去年就已經有了,朝廷早就知道,並且已經調撥錢糧做了賑濟。


    相較於這種每年都會出現無數次的災情奏報,朱棣似乎更加關心今年春闈的事情:開科取士為國選才,顯然更加重要一些。


    他一邊看著本次春闈的錄取名單,一邊漫不經心的問道:“李芳啊,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賤齒五十五了。”


    “你都已經五十五歲了?”朱棣看了看這個貼身服侍自己很多年的老太監,看著他那日漸花白的頭發,忍不住的發出了一句感慨:“光陰似箭催人老啊,你都已經五十五歲了……老家那邊還有些什麽呀?”


    “兩個老兄弟,一個老姐姐。”李芳從來就不是那種多嘴的人,但今天他的話似乎稍稍顯得有點多了,竟然和朱棣說起了家長裏短的小事兒:“奴婢已經很多年沒有迴去過了,就算是迴去多半已是物是人非,好在這幾日有個侄子從原武縣老家過來探親,總算是又見到了親人……”


    “原武縣?那也是災區吧?”


    “是。”


    “你那個侄子有沒有對你說起災情的情形?”


    “略略的說了一嘴半嘴的。”


    “災情應該已經緩解了吧?災民應該都領到了朝廷賑濟的錢糧了吧?當地的百姓應該已經安居樂業了吧?”


    “這個……奴婢的那個侄子隻是個鄉下人,沒有對奴婢說起這麽多……”


    “沒有說起?”朱棣臉上和善的眼神頓時消失,目光立刻就變得淩厲起來,“你顯然知道災情的情形,要不然又怎麽會如此刻意的提醒於朕?”


    故意把那份災情奏疏放在最上麵,這顯然是有某種用意,隻不過做的比較隱晦而已。


    “太祖鐵律,內功及閹宦人等幹政者,立斬,這個規矩你應該是知道的呀。”


    聽了這句話,老太監李芳頓時汗流浹背,趕緊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奴婢罪該萬死。”


    淩厲兇狠的表情僅僅隻在朱棣的臉上停留了一個短暫的瞬間,旋即就又恢複了和善微笑的模樣,但講話的語氣中卻透露著一股森然之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點什麽?”


    “奴婢……確實早就聽說了一些消息。據說……河南那邊的災情十分嚴重,輝縣官倉被毀,懷慶府七縣饑民蜂起為盜賊,竟然屢屢對抗官軍……”


    “你身在深宮之內,如何得知千裏之外的河南災情?”


    老太監李芳的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宮中,就算出去也絕不可能離開京城半步,他竟然知道災區的詳細狀況,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兒。


    若是內宦和外官勾結,那就是犯了皇帝的大忌,是萬萬不能容的。


    李芳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他也不敢那麽做。


    趕緊從袖子裏掏出幾張折疊的整整齊齊的《同文報》,高高舉過頭頂:“近日來,京城中有民間邸報流入宮中,雖多是些荒誕不經的奇聞異事,卻也曾經提起過河南的災情,奴婢故而得知。”


    朱棣拿起《同文報》看了看,什麽話都沒有說,眉目之間漸漸變得扭曲起來。


    自從上一次看了陳長生和羊希泓聯名上的那份奏疏之後,朱棣就已經對河南和山西一帶的災情上了心,並且派遣錦衣衛去實地查證,已經初步知道了一些真實情況。


    地方官員利用災情,大肆侵吞賑濟災民的錢糧。各州各縣的奸商囤積居奇哄抬物價,以至於民不聊生,把天災變成了人禍,這種事情曆朝曆代都有,一點都不稀奇。


    最讓朱棣震怒的不是災情本身,而是那些官員的膽大妄為。


    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連京城裏的販夫走卒愚婦村氓都已經知道了災區的情形,甚至連宮裏的太監都已經知道了,偏偏作為皇帝的朱棣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這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天大的笑話!


    朱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把那口久久的憋在胸中,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那份《同文報》,過了許久才終於長長的唿出了這口氣,故作淡定的看了看還在磕頭請罪的老太監李芳:“你早就看到了這個什麽什麽邸報,又聽了侄子的訴說,就想讓朕知道災情,是也不是啊?”


    朱棣把最後的那個“啊”字咬的很重,雖然聲音不大,聽在李芳的耳中卻仿佛從極遙遠之處傳來悶雷,帶著隱隱的轟鳴之聲。


    老太監李芳伺候了朱棣這麽多年,很清楚這位真龍天子的性情,這就說明他已經到了暴走的邊緣,馬上就要“龍顏震怒”了。


    “奴婢擔心萬歲被那些個貪官欺瞞,所以才……”


    “你本是閹宦,卻膽大包天竟敢幹涉朝政,本是死罪。朕念你還有些愚忠之心,這次就不和你計較了。”


    李芳這個人並沒有什麽別的本事,也就是勝在一個“忠”字而已,無論什麽事情,即便是對自己不利的事,也從不對朱棣隱瞞。


    朱棣這個人本就刻薄寡聞,這麽多年以來他身邊的人屢屢獲罪,李芳卻能始終屹立不倒,就是因為這一點。


    “謝萬歲宏恩。”


    當李芳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朱棣已經恢複了和善的笑容,就好像剛才的那一幕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笑眯眯的看了看李芳:“給朕更衣。”


    李芳趕緊取來了龍袍和皇冠,小心翼翼的幫朱棣穿戴整齊。


    身穿龍袍頭戴皇冠的朱棣大踏步的走了出去,走到寢宮門口的時候卻又突然止住了腳步,頭也不迴的說了一句:“你貼身伺候朕這麽多年,雖無殊功卻有苦勞,朕念你也算是有幾分忠誠之心,不能讓你落個斷子絕孫的下場。且讓那李琪做了你的嗣子吧,再讓他到城門監去討個差事好了。”


    聽了這番話,老太監李芳先是呆愣了一下,趕緊撲倒在地朝著朱棣遠去的背影連連磕頭:“萬歲恩典天高地厚……”


    朱棣說的那個李琪,就是老太監李芳的侄子。太監們沒有子嗣,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個近支的親戚過繼一個兒子,就在前幾天,李芳才剛剛認那個侄子做了自己的兒子。


    雖然李芳從來沒有提起過侄子的名字,朱棣卻知道的如此清楚,已經足以說明朱棣對於身邊人的監視嚴密到了何種程度。


    這也是在提醒李芳:你做了什麽事情,朕全都心中雪亮。


    連身邊的太監都監視的如此嚴密,外臣的所作所為,他又怎麽會不知道呢?


    河南的災情到底成了什麽樣子,朱棣想必是已經知道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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