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片如同如同灰塵似的東西漂浮在低空中,讓皎潔的月光變得朦朦朧朧,連遠處的群山都變得模糊起來,就好像是橫亙在視野盡頭的一條蜿蜒的曲線。


    因為天氣早就已經開始變暖了,身邊又有一大堆篝火,沈蓉兒一點都不覺得冷。她躺在一張厚實的氈毛毯子上,頭枕著馬鞍子,出神的望著天上的月亮。


    月色是如此的輕柔,夜空又是那麽的遼闊,“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詩句頓時就浮現在沈蓉兒的腦海之中,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真是好極了。


    自從離開了京城之後,沈蓉兒在曉行夜宿,一路走一路打聽原本是想去往山西的,想不到剛剛走到開封就遇到了老舅公他們的隊伍。


    老舅爺是這些私鹽販子當中的一個小頭目,剛剛從南邊采買了大量的茶葉、布帛等物,準備先迴到山西再帶上一些鹽巴什麽的貨物,然後就大舉挺進草原……


    自從知道了沈蓉兒的遭遇之後,老舅公就對這個小丫頭大生憐憫之心,一路之上對她非常的照顧,每天都象哄小孩子一樣哄著她,想方設法的逗她開心。


    雖然老舅公他們這些私鹽販子全都是些粗手大腳的壯漢,而且非常的粗魯,但卻性情爽直做事硬正,很對沈蓉兒的胃口,她很喜歡和這些雖然粗鄙但卻非常講義氣的大叔、大哥在一起。


    “蓉兒,你出來了這麽久,想家了嗎?”


    當老舅公問起之時,沈蓉兒的腦袋搖的好像個撥浪鼓:“想家?我那個家有什麽好想的?我才不想家呢。”


    “天色已經很晚了,你早點睡吧。”老舅公又給沈蓉兒蓋上了一條毯子,輕輕的拍打著她的脊背用沙啞的嗓音唱起了“搖籃曲”:“乖閨女,快睡覺,南山有條大灰狼,不咬東家和西家,隻咬不肯睡覺的壞娃娃……”


    “哎呀呀,老舅公,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不用唱著歌兒哄我睡覺,而且……你唱的真的很難聽呢。”


    “是啊,雖然你確實不是小丫頭了,但在我的眼中,你永遠都是個小孩子。”老舅公咧著嘴笑了,篝火的照耀之下,他臉上拿到從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的傷疤,就好像活了一樣,越發顯得猙獰可怖,但他的語氣卻依舊讓沈蓉兒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反正我就是個老光棍,生是單丁死是絕戶,以後就把你當晚生的親閨女,等我死了你就繼承我的家業……雖然我也沒啥家業,但我死後總有個披麻戴孝的閨女了,這也是一樁好事兒哦。”


    當老舅公咧著大嘴笑起來的時候,臉上那道碩大的傷疤就愈發的明顯了。


    在沈蓉兒的記憶當中,老舅公臉上的這道刀疤已經很多年了,是他年輕的時候和官兵廝殺留下來的,那一刀深可見骨,幾乎砍掉了他的半個腦殼。好在老舅公的命硬,總算是活過來了……


    雖然老舅公根本就不識字,也說不出什麽大道理,而且還是個亡命江湖的私鹽販子。但沈蓉兒卻覺得這個老舅公,比自己的親爹親娘還要親切!


    所以,她才會從家裏逃出來,直接來投奔這個老舅公,因為這已經是她唯一可以信賴的親人了。


    “老舅公,你們販一趟貨能賺多少?”


    老舅公嘿嘿一笑,豎起了三個又粗又短的手指,在沈蓉兒的眼皮子底下晃了晃。


    “三倍的利?”


    “三倍?你想多了,三成而已。”


    眾所周知,販運私鹽就是最暴利的生意,要不然也不會有那麽多人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去做這個營生了。


    沈蓉兒怎麽也想到,竟然隻有區區的三成利。


    “我還以為是三倍呢,原來隻有三成的利,怎麽才賺這麽點哦?”


    “丫頭啊,這世間之事和你想的不一樣,就拿我們販運私鹽來說吧。”老舅公在沈蓉兒的身邊坐了下來,他那寬闊而又厚實的後背讓沈蓉兒感到格外的安心:“要是隻說毛利的話,確實能有三倍,但這一路上人吃馬嚼,消耗也很大。最要緊的是要買通緝私營的官兵,還要給沿途的山賊土匪上供,到了最後也就不剩下多少了……”


    “買通官兵和土匪?”這句話讓沈蓉兒非常非常的吃驚,她用胳膊肘撐起了半個身子,用驚訝的語氣問道:“老舅公,我聽別人說,你們這些販私鹽的,全都是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不管是遇到緝私營的官兵還是攔路搶劫的賊匪,從來就是抽刀子就砍……”


    “真是個傻丫頭。”老舅公笑的非常慈祥,語氣愈發的親切起來:“若是動不動就廝殺,老舅公我早已經死過無數次了。幹這一行,最講究的就是和氣生財,隻要是能用錢買通的,能不動刀子還是不動刀子的好,除非是遇到生死攸關的時刻,要不然很少會真的去玩兒命,畢竟每個人都隻有一條命,若不是逼急了,誰又肯賭上自己的一條命呢?”


    老舅公的這句話說的太對了。


    雖說私鹽販子確確實實就是亡命之徒,但說一千道一萬,私鹽販子還是個商人而已,他們為的是賺錢呀。在絕大多數情況,不管是遇到官兵還是土匪,都會想方設法的避免戰鬥,能用錢買通從來都不會上去就砍。


    若真如傳說的那樣,一言不和就大開殺戒,老舅公早就死過不知道多少迴了。


    老舅公摘下了腰裏的那柄長刀,很隨意的放在一旁,笑嗬嗬的說道:“好在這條線我已經走了二十幾年,這附近的山賊也好官兵也罷,甚至包括北邊草原上蒙古部落的頭人,都已經很他們混了個臉熟。走到哪裏需要多少買路錢早已經有了一套規矩,隻要我們奉上錢財,他們也不會找我們的麻煩……”


    “原來是這樣哦。”沈蓉兒感覺那馬鞍子很不舒服,幹脆就把老舅公寬大而又的溫暖的手掌當成了枕頭,笑嘻嘻的說道:“要是這麽說的話,販運私鹽和走私貨物,也沒啥風險可言了,以後我就做老舅公的小跟班好了……”


    “不,不,不……”老舅公微微的搖著頭,“現如今反而更加的危險了。”


    危險?


    有什麽危險?


    沿途的官兵和賊匪早就被老舅公他們買通了,甚至連草原上的蒙古人都對這些私鹽販子客客氣氣,沈蓉兒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危險可言?


    “你就沒發覺這條路上的商隊越來越少了嗎?”


    當老舅公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沈蓉兒才終於想到了一點什麽:這一帶位於中原腹地,又剛剛過了黃河,按說一路上就應該有數不清的行商,但事實卻恰恰相反——這一路上幾乎看不到別的商隊。


    “老舅公這麽一說,我也舉得有點反常,最近這幾天,路上的商隊真的少了。”沈蓉兒下意識的看了看空曠的荒野:“我也好生奇怪呢,為何老舅公你們去村莊過夜,幹嘛要在這荒郊野嶺的地方受罪呢?”


    “去村莊過夜?”老舅公那親切隨和的語氣瞬間就變得凝重起來:“那是在找死!”


    “這是怎麽迴事兒哦?”


    “河南北六府、山西南四府,從去年開始就遭受了很嚴重的旱災,尤其是今年,至今還沒有下過雨,種子根本就播不下去,到處都是災民……”


    去年豫北、晉南各地遭受了旱災,早就京城的時候沈蓉兒就曾經聽說過,但對於她這個生活在京城裏的小女孩來說,那根本就一件非常遙遠的事情,她甚至從來就沒有關心過這種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的“小事兒”,隻是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說道:“遭受旱災?我早就聽我爹說起過,還說朝廷調撥了幾百萬錢糧賑濟災民……”


    “或許朝廷真的調集了賑濟災民的錢糧吧,但我卻從來沒有見過那些錢糧,隻看到遍地都是餓瘋了的災民……”


    “沒有見過朝廷的錢糧?”沈蓉兒頓時就吃驚的瞪大了眼睛,她立刻就想到了點什麽:“那麽多的錢糧,該不會是被貪官們給禍禍了吧?”


    “誰知道呢?”老舅公滿臉都是苦澀的表情:“旱災持續了差不多一年,老百姓早就餓瘋了。我聽說延津和輝縣的官倉都被搶了個精光,還殺了很多官兵……”


    老百姓搶官倉殺官兵,這不就是造反了麽?


    “造反算什麽?”老舅公的語氣依舊是那麽的苦澀:“人要是餓極了,那就不再是人了,餓狠了的人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這一次販運貨物,恰好要路過災區,可得小心一點。”老舅公下意識的看了看車上的貨物,那種憂慮的情緒連沈蓉兒都感覺到了:“我不怕官兵也不怕山賊土匪,隻怕那些餓狠了的災民,你永遠都想象不到那些人有多麽可怕,咱們最好不要遇到他們,要不然就真的危險了……”


    “老舅公……”


    “好了,好了,時間不早了,趕緊睡覺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夜色已經很深了,沈蓉兒確實有些瞌睡,她枕著老舅公的那溫暖的手掌,漸漸的進入了夢鄉!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猛然傳來一陣雜亂的銅鑼聲。


    銅鑼之聲是那麽的清脆,但卻讓人心驚肉跳,瞬間就把這個寧靜而又安詳的夜晚撕扯的紛紛碎碎……


    “怎麽了?怎麽了?”


    迷迷糊糊的沈蓉兒揉著眼睛問了一句。


    “災民圍上來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老舅公就抄起了那把刀,和同行的夥伴們飛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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