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離這一次笑出了聲,他隨即站了起來,拂去白玉錦袍上的草屑,抬起長腿往迴走,低沉好聽的嗓音隨著夜風吹過來:“顧小姐,天冷,迴去歇息吧。你不介意,可是本王介意。”

    顧姳煙呆在原地,連楚離什麽時候走遠了都不知道。然而,她的唇邊泛起狠毒的笑意來,這天下間隻要是我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東西。楚離,你別逼我太狠,否則,你會後悔的。

    剛剛還清晰可見的月亮被飄過來的雲朵遮掩,頓時變得朦朦朧朧,再也沒有那樣皎潔的月光了。

    楚離一走,喬葉的生活卻並沒有因此閑下來,她在想怎麽給老狐狸賀壽,想得都有些頭疼了,依老狐狸那麽乖張的個性,真不知道他會怎麽挖苦她。

    三天過去,卻依舊沒有七哥的消息,冬獵三天,他說了馬上就會迴來的啊。天下無美裏的達官貴人很多,因此喬葉得知原來是路上耽擱了,也就沒怎麽擔心。

    第四天,當參加皇家狩獵的隊伍進了城,各人便分開各自迴府了,楚離第一個去的地方濁離開府,而是“天下無美”。

    “天下無美”金燦燦的招牌今天看起來竟比往日柔和了許多,進了門,賞心見了,笑意盈盈到:“爺迴來了?小喬在裏麵。”

    楚離唇邊難得漾開一絲柔軟的笑,好一個玲瓏的賞心,很會察言觀色。

    七號包間,玉簪花神。

    這裏,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全然已經成了楚然的專屬,從來不曾對其他人開放。楚離站在門口,往裏麵望去,喬葉一身灰白公子服,正背對著他趴在桌子上寫著什麽,很是專注,連他進來了也不知道。

    楚離走上前去,站在她身側,微微低頭看她。

    菜式、甜點

    在寫菜譜?可是,她的字真的不好看,一個一個歪歪斜斜地像是喝醉了酒。

    楚離唇邊的笑容放大,無聲的笑了。他不去打擾她,耐心地等她發現,僅僅是這樣站在她身邊而已,心卻一下子安靜下來,不驕不躁。

    喬葉不習慣握毛筆,因此寫了一會兒手便有些酸,停下來看了看紙上的字,雖然確實不好看,可是比前幾天好太多了:“還不錯。”她滿心歡喜地點頭。

    忽地頭頂上傳來地聲忍俊不禁的笑聲,喬葉驚愕抬頭,看到來人,一下子眉開眼笑起來:“七哥!”

    楚離笑容綻放,紫瞳放射出奪目的光彩,他輕輕按住了喬葉要起來的身子,走

    到她的身後,俯身,大手握住了她拿筆的那隻小手:“小喬,我來教你寫字。”

    誰會在寫出這樣喝了醉酒似的字時,仍舊滿意地對自己點頭呢?天上地上,獨她一人罷。

    喬葉坐在石凳上,個頭本來就不高,楚離彎著腰十分辛苦,然而他的臉上卻顯出從未有過的神采,薄唇貼著她的耳邊輕問“”要寫些什麽?“聲音低沉而動聽,耐心地問。

    喬葉有些赧然,她這麽醜的字,他剛剛是不是在笑話她?雖然對她來說,這了已經算不錯了,可是在他的眼裏必然醜得厲害吧。於是她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握筆的手也有些汗涔涔的:“七哥,其實,我的字,嗯,很很難看不是不?”

    楚離輕笑:“是不大好看,不過能勉強認得就已經很好。”

    咳,這算是誇獎嗎?

    喬葉的臉更紅了,連帶著白皙圓潤的小耳朵都充了血一般,她從來做事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起初寫出的字墨跡混在一起,難以辨認,現在真的算是不錯了。可是,好丟臉,怎麽正好被他瞧見了呢?如果再練練,應該會好得多。

    楚離的心神被她嬌俏的小女兒態所迷,情不自禁地低頭輕輕吻著她的耳際、臉頰、右手包著她握筆的小手,另一隻手攬住她的腰,直覺自己有些過於動情了,他唿吸略略粗重地鬆開了她軟綿綿的身子,握緊了她的手道:“來,寫字。”他的手心裏也有著黏黏的汗水。

    喬葉滿臉通紅,點了點頭,心怦怦地亂跳,手上根本就使不出氣來,任由他的大手包裹著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著,她沒有說寫什麽,他會寫什麽呢?

    等到他寫好一個字,喬葉的臉燒得更厲害了,等到兩個字都寫好了,喬葉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潔白的紙片上,蒼勁有力的兩個大字:“喬離。”

    喬葉看著看著,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才好,楚離輕笑,岔開了話題,問道:“小喬剛剛在寫什麽?菜譜?天下無美不是有很多夥計和賬房先生嗎,怎麽要你親自寫菜譜呢?”他放下筆,坐在她身邊的石凳上。再逗她,怕是太過了,這般我見猶憐的可愛與美麗,他實在不忍心繼續作弄。

    喬葉有臉色稍稍恢複了一些,低著頭看著潔白的紙麵,咳嗽了一聲:“哦,師父的壽辰快到了,我想給他準備一份特別的壽宴,所以就自己寫菜譜,先研究研究再讓廚房去準備。”

    聽了這話,楚離的神色突然變了,剛剛的滿滿笑意瞬間消失,眼神也越發黯淡

    ,他的聲音僵硬,帶著刻意掩飾的笑意:“你師父的壽辰?”

    “嗯,我聽神農扁鵲他們說的,這個月十五是師父的生日。不過師父從來都沒有跟我提起過他的生辰,我就想在那天給他一個驚喜。”喬葉笑容滿意麵,帶著些竊喜。

    楚離的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別開頭去,他想說,不要準備了,小喬。他不會領情的。而且,他的生辰並不是在這個時候。

    可是,她是這樣的歡喜,這樣雀躍,這樣用盡心思地準備,他如何說得出口?

    走在迷霧裏的人太多太多,可是也許正是因為迷霧環繞,裏麵的人才看不清四周有什麽風險,因此才能活得更加快樂吧?倘若迷霧散盡,發現周圍全是醜惡不堪的東西,那麽,還要怎樣勇敢地走下去?

    有時候什麽都不知道,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楚離憐惜地看著少女帶笑的麵容,他寧願,她永遠都不知道,永遠都能夠活得開心。

    如果有什麽日子值得外公如此惦念,那麽,無非是母親的生辰或者忌日。

    兩人在七號包間研究了一個下午的菜譜,大部分時候是喬葉在說,他在聽,爾後,楚離告訴她,他帶迴了很多新奇花花草草,讓她明日去離王府再看。喬葉點頭,送他出門。

    才進了天下無美,走到假山後麵,卻發現賞心不見了。喬葉問了問丫頭們才知道,原來是那個人來了。

    盼星星盼月亮似的,賞心終於又等到那個知音來看她了。喬葉一笑,滿心的輕鬆,沒有什麽事情值得煩惱了呢!除了那個遠走雲城的人。嗬,草烏止痛

    三樓的琴房,楚蕭一身紫色錦袍長身玉立,梅花三弄的曲調用笛子奏出來,別有一番味道,他站在紫藤架下,說不出的飄逸出塵。

    一曲罷,楚蕭睜開眼睛,看向賞心,用眼神詢問,如何?

    賞心偎在紫藤花前,笑了:“很好,比湘妃九章進步多了,把梅的神韻都奏了出來,隻是曲中帶了些憂思,你有心事?”

    楚蕭微征,隨即笑開,知我者賞心。他走上前去,將鵝黃襦裙的女子擁進懷中,笑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心事倒是沒有,隻是近來事情繁雜,總不能來見你。”

    冬獵一結束,才一迴皇宮,他便趕不及地來了。

    “那,等你忙完了再來也不遲。”賞心閉上眼睛偎進他懷裏,柔柔歎道:“不論過多久,我都會等著你,一直

    等著你。”

    楚蕭有些怔忪,他是一國太子,依照母後的意思,此生的正妃絕對不可能是她。他該如何對賞心說清楚呢?不想隱瞞,不想欺騙,然而,也不能說真話。倘若她知道他是太子,還會和他來往嗎?

    不是因我嫌你的身份卑微,卻隻是怕你嫌我的身份招搖,一旦挑明,中間隔了太多阻礙,你叫我如何說得出口呢?

    索性,不提身世也罷。

    “好,你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楚蕭閉上眼睛擁緊了懷中人,隻要她這一句承諾就好,比什麽萬裏江山都重要。隻要得到了江山,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擁有她。

    琴聲依依,笛聲悠揚,從三樓的琴房中隱隱約約地傳了出來,令人心馳神往。

    十五很快就到了,一大早,小狐狸如約來到“嚐盡百草”,看到喬葉也在,蹭地一下子撲了上去,嗚嗚咽咽地叫,抱著她就是不肯撒手,與以往的傲慢神態全然不同。

    看到神農三人呆住的神色,喬葉尷尬地稍稍拉開小狐狸,幹笑道:“嗬嗬,三位大哥,別介意,狐狸師兄最近有點好動。”

    將小狐狸抱起來,喬葉進了後堂,對它說道:“狐狸師兄,我知道的,我沒有忘記欠你的美酒和美人,今晚就一次補齊行不行?”

    小狐狸的狐狸眼眯了眯,滿意地蹭了蹭喬葉的手,像是在說:“算你識相。”

    嗬,這小狐狸從來不肯吃虧,想賴它的賬還真不容易。平時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要賬的時候卻擺出吃錯了藥的殷勤外加搔首弄姿,難怪外間三個人會露出那般詭異的神色。

    喬葉將小狐狸放下來,將事先寫好的信遞給它:“把這個帶給師父,告訴他不要一個人吃什麽長壽麵了,今晚去天下無美,我給他老人家準備一頓好吃的。”

    小狐狸狹長的眼睛眯了眯,它接過信,很快便竄了出去。

    喬葉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來,上麵的花紋是她自己繡的,可惜,她的刺繡功夫是跟娘親現學的,硬是把一隻精神奕奕的白鶴繡成了縮小版的醜小鴨,脖子還有點歪,旁邊的花花草草也蔫了吧唧的。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可是不管怎麽說,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學著刺繡,師父他老人家應該不會嫌棄吧?

    嫌棄也沒關係,她的心意到了就好。

    不一會兒,小狐狸又迴來了,它將一封信交給了喬葉,喬葉接過來,滿心歡喜地打開,可是上麵去

    隻有幾個字:“壽宴免了。”

    華佗扁鵲神農他們三人緊張地看著喬葉問道:“怎麽樣?老爺子怎麽說?”

    喬葉有些失望,笑容尷尬:“師父說,壽宴不去了。”那麽她精心準備的那些菜肴,不是都要浪費了嗎?

    小狐狸也很失望,把扁鵲準備的長壽麵掛在脖子上就要走,喬葉拉住了它,將那個錦囊遞給它:“你把這個給師父吧,祝他老人家長命百歲,健健康康。”

    小狐狸接過,手腳不大便利地出了門。

    “神醫”三人組也失望了,華佗道:“老爺子怎麽會不去呢?喬兄弟,你信上說清楚了是我們哥兒仨還有你一起嗎?”

    “嗯,說了。”喬葉點點頭,歎了口氣:“興許師父他不喜歡有人陪著他吧?他的性子向來都有點乖張,三位大哥別介意。對了,今晚去天下無美的計劃沒有變,師父不在,我們也能給他慶祝啊!心意到了就好。”

    三人重新開心起來,麵上是憨憨的笑容。

    喬葉於是也笑了,她其實不求什麽的,隻要周圍熟悉的人都能夠開心,自己喜歡的人、在乎的人能夠活得幸福,其它的,她管不了那麽多了。

    隻是師父,最近有些奇怪,再也不常聯係她了,仿佛有她沒她,都是一樣。或者,是他對自己太放心了?所以,撒手不管了嗎?

    是夜,十五,月圓之夜,天下無美二樓的包間裏迎來了三位最樸實也最粗野的客人,喬葉陪著他們吃了一點東西,他們三個便劃起了拳開始拚酒。

    站在二樓的走廊上,隱約聽見了三樓琴房裏傳出來的琴聲和笛聲,她雖然不懂音律,卻也覺得很好聽。

    賞心的“良人”自從七哥冬獵迴來後,來得很勤,每一次在賞心的臉上都能看到甜蜜的笑容,琴瑟和鳴,高山流水,多麽美妙的姻緣。

    可是

    喬葉蹙起了眉頭。七哥自從冬獵之後來得次數卻少了起來,有時候她來去離五府,他也不在。未名居裏沒有人,她去了也沒意思,這樣一來二去的見不著,她便也不想去他府上了。他畢竟是一位親王,想來政務很繁忙吧?她不去打擾他。

    來這裏兩個多月了,終於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家,找到了一份切切實實的存在感和歸屬感,她不是無家可歸的魂魄,她有很多親人和朋友。

    娘親愛她,師父對她也很好,七哥喜歡她,賞心是她最好的朋友,神醫三人組也是她的朋友,小狐狸最愛

    搗蛋,但它也是她的親人。生活不愁什麽,親人也個個都平安無事,不受人欺負,不被人欺淩,這,就是她最想要的日子。

    過幾天等郊外的房子裝修好了,家具什麽的都置辦好,她就把娘親接出來,從此以後,讓淩喬葉這個名字見鬼去吧!讓淩相一家子見鬼去吧!等她堂堂正正地走到那些人的麵前,從此再也不用裝瘋賣傻,供京城裏的人們作為茶餘飯後的笑柄與談資。

    說起來,她現在能夠進出相府自如,似乎還要歸功於楚慕呢,若不是他,淩相一家人怎麽會停止騷擾她呢?

    “華佗!你輸了!快點喝!”

    “哈哈,喝就喝,好酒!”

    “來來來,接著劃拳!”

    包間裏傳來爽朗開懷的笑聲,喬葉迴頭看了一眼,彎起唇角也笑了。

    碧淵寺的鍾聲在午夜總要敲響那麽一次,楚都的百姓都已經習慣了。月亮從來都是公平的,在哪裏看它都是一樣的皎潔明亮。

    然而,碧淵寺後院的密室,是月光照不進的地方。

    楚離進去的時候,一道黑影早就等在了那裏,牆上的油燈全亮著,他能夠清楚地看到那人銀色的長發。他與他朝夕相處了整整十年,又怎麽會認不出他來呢?就算他再精通易容之術,他也能夠一眼就看出他是誰。

    許是今天這日子有些特別,讓老人的心裏起了一絲柔情,他居然沒有出口便是諷刺,聲音很平靜:“離兒,你還記得這個地方嗎?”

    楚離環顧狹窄的密室,紫瞳深深,怎麽會不記得呢?他在這裏屈辱地活了整整十年,現在每月十五,都會來看一看。於是他點點頭,薄唇微抿:“記得。”

    許多年不曾好好地說過話了,每次一見麵就是爭吵,他累了,他也累了吧?

    “我聽說,前幾日冬獵時,顧相家的孫女向你當麵提起婚事了?”常百草迴身看著他,他的眼瞳是褐色的,沒什麽尋常,可是如果用心去看,如果他不刻意隱藏,那麽便會發現,他的眼睛,其實是碧色的。

    碧色,是柔蘭王室高貴血統的象征。

    楚離:“嗯”了一聲,他不否認。

    “為什麽不答應?”

    “”楚離不吭聲,政治聯姻,這個詞,他很小就懂了,裙帶關係,他也懂,而且從來沒有認為有多麽恥辱。尊嚴這樣的東西,十年之間,要多少他就拋卻多少,有什麽好計較的。可是偏偏,他現在就是無法接受這樣

    的聯姻,哪怕顧姳煙是最佳人選。

    “就算你掌握了大明軍的實際軍權又怎樣?朝中的勢力如果一邊倒向太子黨,你有什麽勝算?顧相是三朝元老,他的孫女是第一女將,裙帶關係上,拉攏了顧相便是拉攏了淩相,這樣,文武兼收,你的大事豈不是要容易得多嗎?在沒有絕對的把握克敵製勝之時,就輕易地讓唾手可得的東西溜掉,這是我教你的嗎?”

    楚離靜默,他剛剛說的,自己何嚐沒有考慮過呢?如果這樣的婚事在兩個月前提出來,他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不過是成親罷了,不過是讓一個女人住進他的屋子,有什麽大不了的呢?然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他不敢輕易鬆開手,不敢輕易地放手一搏。

    “是因為那個小丫頭?”常百草一聲嗤笑,“放心,她的身份不足以成為你的威脅,卻也更加不足以肋你人登位。簡單說,她現在是一丁點的利用價值都沒有了。你喜歡她什麽?日後你若成為江山一統的主宰,要多少女人沒有?那時候,你要立她為後,也不會有人攔阻。這不是你一直以來的誌願嗎?怎麽還沒實現就先忘卻了呢?”他的聲音並沒有多少責備的激烈,卻一字一句戳到楚離的心裏去。楚離是他一手帶大的,他自然最了解他。

    從小到大,楚離都記得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不論是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可以處理得很有分寸,可是這一迴,居然猶豫了這麽久。

    常百草見他不做聲,無聲冷笑,踱步走到北麵停放的巨大棺木之前,“轟”地一聲,一掌推開厚重的棺蓋,他轉身對楚離平靜地說道:“離兒,今日是你母親的忌日,為什麽站得那麽遠呢?過來看看她吧。她肯定十分想念你。你不會忘記了吧?”

    楚離原本靜立不動的身子開始顫抖,拳頭緊握,骨節作響,紫瞳中難掩痛苦與掙紮。

    母親

    怎麽會忘記?怎麽能忘記?他就算忘記了自己,也不會忘了她——

    他的母親,是柔蘭部落的碧璃公主,她的眼睛是碧色的,如同清澈的湖水,她最喜歡穿白色的衣衫,純淨到一塵不染,除卻天邊空靈的白雲,便隻有柔蘭雪蓮的顏色才能夠與她匹配。

    六歲以前,他的生活是快樂而無憂的,母親很受寵,時常能夠得到父皇的寵幸,人人都羨慕。

    他那時候還小,幸福快樂的表情,都會掛在臉上,和母親一樣,半點心機都沒有。別人對他笑,他便以為他們是高興的,別人哭了,他便十分地同情,從來不知道這個世

    界上有一個詞叫逢場作戲。

    然而,總有人要教會他一些事情,總有人盼著他長大,總有人硬是把他不願意記住的東西統統讓他刻骨銘心地記住。

    六歲那年,他的生活從不知人間疾苦的天堂一下子跌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那一天,也是同現在一樣寒冷的天氣,隻是好像下了雪,院中的花朵都被白雪覆蓋,一片白茫茫。身穿鳳袍的高貴女子進了碧璃宮,語笑嫣然地拉起他的手說是奉旨帶他和母親去禦花園賞梅。

    母親沒有細想,他自然更不會想到有什麽玄機。可是,如果他當時能夠稍有一些心機,便會知道,去禦花園賞梅,何須鳳座上的皇後親自來請呢?這該多大的麵子,從前的從前,他甚至不曾見過皇後幾麵。

    記得,他沒有看到梅花,便不醒人事了,有人將他抱起來,又放了下來。

    醒來時,隻知道自己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裏。他的眼睛不適應黑暗,然而,他知道母親就在他的身邊。他用手推了推,摸了摸,滿手沾滿了黏糊糊的液體。

    屋子裏太暗了,他看不清母親的臉,也聽不到她的聲音,她為什麽不說話了?從前,她總喜歡抱著他、拉著他在園子裏追著蝴蝶跑,白色的衣帶翻飛,他覺得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女子。

    時間一點一點去,沒有人進來,沒有人為他打開門,他們不是說帶他去見父皇、賞梅花嗎?為什麽不守信用?

    他小心地靠在母親的身邊,輕聲地喚她,她不應。他便安靜了下來,興許母親是累了,她在休息。他乖乖地坐在她身邊,靜靜地等著,不去打擾她。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他有些怕了,也有點冷,這樣安靜,這樣黑暗,要等到什麽時候才結束?是有人在跟他玩捉迷藏嗎?可是,他在這裏,他們怎麽不來找他?

    他試著叫了幾聲,然而除卻自己的迴聲,沒有人應。

    他不知道時間是怎麽過去的,他也不明白為什麽母親還是動也不動呢?彼時,還不明白什麽是死亡,不明白什麽是血腥。

    可是,在那個幽閉的空間裏,他把這所有的一切都學會了。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靠在母親的懷裏,蜷縮著,腐爛的惡臭一點一點蔓延,氣味好難聞,是什麽東西呢?他是嬌生慣養的皇子,從前一點委屈都不曾受過,怎麽會知道是什麽東西。

    好餓,好冷,好想睡下去

    於是,他放任自己睡著了,夢

    中,還是好冷、好黑。

    緊鎖的大門突然“吱嘵”一聲打開,他的眼睛眯著,已經睜不開,可是那樣刺目的日光照進來的時候,他卻本能想要睜眼看看。

    走進來兩個宮女,看了他一眼,便繞過他走到母親身邊,一人捂著鼻子道:“皇後娘娘真不是一般的有手段,陛下寵愛璃妃,她就弄死璃妃。陛下喜歡璃妃的白色衣衫,她就一刀一刀地將衣衫劃破,白色都染成紅色了。陛下最愛璃妃的眼睛,她就把他的眼睛挖出來嘖嘖真可憐。”

    “人都死了六天了,能不發臭嗎?難聞死了。”另一個宮女道:“別說了,再說下去,你的腦袋還想不想要了。這宮趕時髦,吃人都不吐骨頭,璃妃那樣沒心眼的人,怎麽鬥得過皇後?走吧,皇後說了,趁陛下迴來之前把璃妃扔到禦花園的池子裏去,神不知鬼不覺。”

    “唉,走吧。”宮女抬起母親的屍體就往外走,他心裏一急,抬起手抓住了母親的手。

    宮女一驚,停了下來。

    “七皇子殿下他”膽小的宮女有些失語,看著另一個宮女。

    “殿下年紀小,他知道什麽?快走快走,既然沒死,就帶他去見陛下吧。”

    “嗯,好歹是一條人命。”

    很大的拉力,將母親帶離他的身邊。他的小手沒有力氣,摸到了母親手指上的一個東西,就死死地扣住不放。然而,終於還是沒有抓住,母親不見了,消失不見了,史剩下他掌心的那枚碧玉戒指,碧玉之上滿是血跡

    宮女說得沒錯,他還小,他什麽都不知道。但那隻是對於普通孩子來說的。

    人從什麽時候開始記事?無憂無慮的時候,什麽都記不住,隻知道快樂是快樂。然而,當磨難與苦痛、血腥、仇恨一瞬間一齊向他湧來的時候,再也沒有什麽是記不住的了。

    他記得那身華麗的百鳥朝鳳皇後袍,他記得整個皇宮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他記得陡然闖入的日光下母妃留著血淚的雙眼空空洞洞,他還記得彌漫著血腥腐爛味道的黑暗,他記得宮女們說的話

    他什麽都記得。

    他這一記,就是十五年

    黑暗的密室裏,楚離一步一步轉身走向打開的棺木,紫瞳幽深:“我沒有忘記。沒有一天忘記過。”

    這個世界上,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麽比仇恨更重要。他要報仇,因此,什麽都可以放掉。如果不讓鳳座上的那人哭著求他,如果不能讓她求生不得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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