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和鬥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和詩韻再普通不過的一次飯後散步,會對另一個女人造成那麽大的心靈震撼。


    這飯後散步,原本是他不屑一顧的,更不用說還要帶著自己的寵妾一起了——孫家二公子雖說是實學幹將,可實學再怎麽貼近生活,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歸到讀書人裏麵,對於大老爺們吃飽了飯帶著媳婦兒滿街亂竄閑嘮嗑這樣的習俗打心底裏看不上,認為這實在有辱斯文。


    這種輕視和不屑可不僅僅是生活習慣上,讀書人的優越感是與生俱來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幾千年獨尊儒術讓傲慢與偏見深深浸入了聖人門徒的骨髓之中,不管這門徒信奉的是理學還是心學。


    不管是工匠,還是商鋪的學徒,甚至就連能寫會算的掌櫃和帳房,在這些聖人門徒眼中全被扒拉進了“下品”之中——能認字兒就算讀書人?笑話!五經沒讀透、八股作不來能算讀書人?


    也就是徐門源於陽明心學的泰州學派,而這個學派恰恰最接地氣,講究的是從百姓日常生活中悟道,所以相較其他聖人門徒而言對普通百姓的蔑視程度要輕得多;而徐門學子則更加注重實學,這就需要工匠的鼎力相助才能讓學子們的研究得到驗證,所以若論身份地位的心理差距,徐門學子可謂儒生中最小的。


    正因如此,孫和鬥以及他的那些師弟、師侄們——這半年多以來,徐光啟又派了兩批多達二十餘名徐門學子來耽羅,大大充實了孫和鬥的教研隊伍——才能融入到工匠們的生活之中,並逐步接受一些以往不怎麽看得慣的生活習慣,比如,這飯後散步消食。


    孫和鬥現在身兼三職,首先是東印度公司的技術總監,牛島和耽羅兩島幾乎所有的生產部門,其標準化和生產工藝的整理、記錄、改良全由他掌總。隨著兩島攤子越鋪越大,孫和鬥早忙得焦頭爛額,還是在楚凡的提點之下,他才新設了標準化部、技術規範部和研究發展部三個部門,將大陸來的師弟師侄們充實其中,更提撥了幾十個識數認字兒特別快的年輕工匠起來,這才堪堪把工作推動起來;其中的研究發展部其實就是個研究院,專一研發各種新工藝和新產品,帶頭的卻不是徐門學子,而是那位圓滿完成九州島探礦任務的邋遢道人靈虛子——老道從九州迴來後便一門心思紮進了新的實驗室中,不管是化學還是物理,各種實驗做得昏天黑地,倒讓孫和鬥省了不少心。


    孫和鬥的第二個身份則是耽羅學堂的山長。耽羅學堂的學生來自於遍布島內的各個小學堂中的優秀學子,通過資格考試後便更進一步地係統學習儒學、算學、化學、物理等實學各科乃至兵學、農學以及吏目學等等科目,目前第一屆兩百多學生已經入學了——剛開始的時候,孫和鬥以為這耽羅學堂就跟北京城的太學一樣,是為耽羅王廷培養預備官吏;等到他費盡周折總算把學堂籌辦完畢,尤其是同楚凡幾次深談之後,他才發現自己的理解可謂是謬以千裏。


    按照楚凡的思路,耽羅學堂仍然隻是個過渡,在這裏學習兩到三年後,學生們將分流進入師範學院、理工學院、農學院、醫學院等專業學院繼續深造,當然,在此之前複遼軍係統的陸軍學校、海軍學校以及參謀學校先要選拔一次,將其中最優秀的人才遴選入複遼軍。


    更讓孫和鬥瞠目結舌的是,楚凡規劃的最高學府名叫中央大學堂,能有幸考入其中的學生,將得到各個科目最頂尖的大能手把手教授,一邊學習一邊研究,及至畢業之時,就鐵定是本領域中佼佼者了。而楚凡對於中央大學堂的定位,“百家爭鳴、百花齊放”,也就是說,不僅僅是實學,包括理學在內的儒家各門派,隻要願意來教學,中央大學堂都將敞開大門。


    這讓孫和鬥既感奮又疑惑:感奮的是,有了這麽個大學堂,實學的興旺指日可待;疑惑的則是本門的死對頭程朱理學,都已經腐朽成那個模樣了,還有必要為其留一席之地嗎?


    對此楚凡的迴答讓孫和鬥羞慚不已,所謂“理不辯不明”,所謂“學術之爭,越爭越純”,所謂“公平治學”,自家的東西過得硬,還怕和對頭爭辯嗎?既然敢開門辦學,就不用怕別人來砸堂子!


    如此光明磊落,讓孫和鬥自覺這聲師叔喊得不冤:小小年紀便有這般心胸氣度,遍觀天下諸多大儒,又有幾人能比肩?


    如果說前兩個職位讓孫和鬥忙碌而快樂的話,那他的第三個職位——耽羅王廷吏曹左參判就讓他有些無所適從甚至憤懣了。


    禮曹左參判相當於大明的禮部左侍郎,而相當於尚書的禮曹判書是個耽羅舊臣,隻是個擺設而已,真正的實權全在孫和鬥這位左參判手中。按理說大權在握孫和鬥應該十分開心才對,可楚凡對於禮曹的一係列改革卻讓孫和鬥不明所以。


    和大明一樣,禮曹最重要的一個職能便是科舉,也就是通過院試、鄉試、會試乃至殿試層層選拔官吏或是後備官吏。楚凡的改革沒有取消這些考試,卻將考試內容改的麵目全非——大一統的八股文被取消了,各級官吏根據部門不同考試內容也不同,比如鄉一級的派出所所長,其考試內容除了筆試《耽羅律》之外,更要考奔跑、舉重和武藝三樣!而工曹的許多職位則幾乎沒什麽筆試,主要考的便是各種工匠的實際操作!


    這就觸碰到了孫和鬥,或者說天下眾多讀書人心中那顆最敏感的弦:販夫走卒都能通過考試躋身官場,我輩懸梁刺股苦讀那麽多年的書還有什麽意義?


    “孫郎,孫郎!你在想什麽呢?”


    輕柔的唿喚在耳邊響起,把孫和鬥從紛亂如麻的思緒中拉了出來,扭臉一看,詩韻正仰臉凝視著他呢。


    孫和鬥默然一笑,伸手握住詩韻那柔若無骨的小手——不管如何事煩心亂,眼下美人在側,這夕陽美景卻不可辜負了。


    對孫和鬥而言,與其說詩韻是寵妾,不如說是紅顏知己更加恰當,要不然上次奸細風波中,孫和鬥也不會不避嫌疑替她說情了。


    這個女孩帶給了孫和鬥家中妻妾迥然不同的感受,不僅在詩詞歌賦上能與自己唱和,更在實學上有著一股強烈的求知欲,讓孫和鬥男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而她日常起居中那似水的柔情和入微的體貼更讓離家萬裏的孫和鬥享受到了久違的家庭的溫馨。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攜著詩韻走上木牆,遠眺海天一線那抹最後的猩紅,孫和鬥不由得感慨道,“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他隻顧自己感歎,卻沒注意到身邊詩韻臉上的變化——先是極度的讚同和滿足,繼而迅速浮上了遺憾且擔憂的表情。


    詩韻此刻心中的獨白是:自己倒是幸福了,那遠在長崎的阿姆還不知忍受著怎樣的折磨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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