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衷紀站在船頭,臉色陰沉,若有所思地看著船頭那門硝煙尚未散盡的六磅佛郎機炮——這是在警告前麵那條沙船。


    他是福建海澄人,今年三十二歲。家中貧苦,是以年紀輕輕便下海討生活,跟著個遠房親戚跑日本海貿。四年前,他因染了傷寒,留在長崎養病,沒曾想這一病讓他逃過了一劫——他的遠房親戚在返航的途中遇到了紅毛鬼,船失人亡。


    病好了,卻巧巧地在長崎看到自家的船和貨,那生絲包上還有斑斑血跡!


    從那時起他便起了殺心——那親戚對他著實不賴,短短幾年時間不僅讓他娶了媳婦兒,還在海澄老家蓋了座大大的宅子,做人不能沒有良心。


    長崎的福建人很多,在養病期間他結識了海澄老鄉顏思齊,以及一群以福建人為主的肝膽兄弟,正是他們的悉心照顧,自己才能在那麽短的時間裏痊愈。


    都是江湖好漢子,既是意氣相投,二十八個人自然就燒黃紙結為了異姓兄弟,顏思齊被眾人推舉為大哥,年紀最小的也是福建人,姓鄭名芝龍。


    顏思齊來往倭國,入了切支丹教,也就是倭國的天主教,因痛恨德川幕府肆意屠殺切支丹教徒,決意武裝反抗幕府,眾兄弟大多入了教,自然也就擁護。


    誰知事機不密,被幕府偵知,大索長崎搜捕眾兄弟,於是顏思齊不得不帶著眾人駕著十三條船倉皇出逃,駛至九州西海岸的外島洲仔尾,居然正好撞見殺了陳衷紀親戚的紅毛鬼——他們海況不熟,擱淺了。


    顏思齊和眾兄弟早就知道陳衷紀這段公案,怎會放過這麽好的報仇機會,於是一番苦戰,紅毛鬼們魂歸地府,而顏家船隊裏多了一條西班牙大帆船。


    從倭國歸來,顏思齊帶著眾兄弟在大員島立足,繼續做那有本錢的買賣和沒本錢的買賣,同時收攏福建沿海無地貧民墾殖大員島,短短兩年時間便在大員島北麵安頓了數千人,終於使腥膻遍地、刀耕火種的大員島有了一線文明的曙光。


    在陳衷紀的眼中,顏思齊是位極為仗義、敢作敢為的大哥。正是他親力親為,不管是海上的沒本錢買賣兒,還是幫著貧民們墾殖,凡事都是衝在第一個;而且他對眾位兄弟從來都是一碗水端平,做人做事那叫一個敞亮,所以包括陳衷紀在內的大多數兄弟對他是死心塌地。


    也正是大夥兒都服氣顏思齊,所以大員島上的山寨那幾年好生興旺,各色船隻很快就增加到了三百餘條,和南洋馬尼拉和巴達維亞的紅毛鬼狠狠幹過幾仗後,從大員到倭國的海麵上,除了澳門佛郎機人的商船外就幾乎看不到其他紅毛鬼的船了。


    可惜天妒英才,顏思齊大哥在三年前到諸羅山捕獵,去的時候還好好的,迴來時便已病入膏肓,陳衷紀很是懷疑當時與顏思齊大哥同去的鄭芝龍暗中做了什麽手腳——這小子別看年紀不大,可滑得像泥鰍,沾上毛就是隻猴子,眼珠一轉那鬼點子就往外冒,而且平時最喜歡跟大員附近的小海盜們勾勾搭搭,不僅陳衷紀看他不順眼,就連老兄弟裏麵的楊天生和李旦他們同樣對這個年僅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滿懷戒心。


    顏思齊大哥迴來後不久便撒手人寰,他這一走不要緊,大員的山寨立刻就散了,沒了德高望重的顏老大,各位老兄弟們誰也不服誰。亂了一陣子以後,好幾位老兄弟帶著自己的班底離開了大員島,這其中就包括楊天生和李旦。


    結果一直貓在一邊的鄭芝龍趁著山寨人心浮動的時候跳了出來,嚷嚷著什麽“山寨不僅是大員眾兄弟的,更是福建廣東一帶海上找生活的人的共主”,活生生把福建廣東的海盜們拉進了爭奪盟主寶座的鬥爭,加上他平時籠絡的幾個從長崎出來的老兄弟,頓時讓以陳衷紀為首的顏家勢力顯得勢單力薄,最終隻得捏著鼻子認下了鄭芝龍這個“共主”。


    不過陳衷紀由此更加看不慣鄭芝龍了,索性帶了自己的幾條船遠遠躲到了長崎附近五島。一來他對鄭芝龍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二來他那拉出來單幹的兄弟李國助也在這附近,彼此也有個照應——李旦三年前就去世了,他兒子李國助和陳衷紀好的不得了。


    陳衷紀正想著心事呢,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小夥握著千裏鏡跑了過來,向他稟報道,“阿紀哥,剛才我用千裏鏡看過了,那條福船可沒掛咱們的劍魚旗……那船舷壓得低低的,明顯裝滿了貨,跑得也跟烏龜爬似的,這就是條大魚呀!”


    這年輕人乃是陳衷紀的嫡親表弟,名叫何建新,長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所以陳衷紀才帶他出來走海,現在已經是陳衷紀的左右手了。小夥子做事認真也敢衝敢打,就是不太喜歡琢磨事兒,為這陳衷紀沒少罵他。


    比如現在,陳衷紀下的命令是,無論如何要抓住前麵那條沙船,可這小子看到旁邊有大魚,就這麽不管不顧的去跑去偵察了,完全不想想公然違背自己的命令會讓船上兄弟們怎麽看。


    “前麵那條沙船除了模樣怪點兒,看不出有什麽油水呀,”何建新見陳衷紀抿著嘴不說話,更加著急了,“咱們放著大魚不抓,老跟著它幹嘛呀?”


    陳衷紀抬起眼睛,目光鎖定在了那條長著“翅膀”的沙船上。


    昨天他帶著船隊在五島附近轉悠,從千裏鏡裏發現了這條怪模怪樣的沙船,一時好奇就跟了上來,可沒想到這沙船跑得還真快。跑老了海的陳衷紀雖然立刻就明白了沙船速度快是那兩張翅膀一樣的三角帆的緣故,不過他還是非常好奇,誰心思這麽靈動,搞出了這麽管用的玩意兒。


    可跟到了晚上,陳衷紀發現自己這條在東海海麵速度第一的西班牙大帆船,居然比那條沙船快不了多少,要追上的話,不知要花多少時間,他其實已經準備放棄了。


    “阿紀哥……”沒有眼力見兒的何建新又開口了。


    “閉嘴!”陳衷紀暴喝一聲,冷冷掃了他一眼道,“這是大姑的命令!”


    何建新一聽大姑兩個字,立刻就蔫了,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嗵!”不遠處的六磅炮再次響起。


    陳衷紀嘴角微微上揚,心中暗道:大姑,你既然這麽好奇,我就滿足你的好奇心!


    ps:鄭芝龍有沒有對顏思齊下黑手,史無定論,所以螃蟹也隻能處理成“莫須有”。不過顏思齊確實死得蹊蹺,如果他不死,應該就不會有荷蘭人殖民台灣的事兒了,當然就更不會有鄭成功的複台之戰,明末的曆史恐怕就該重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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