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清風陵上時,已是夜深。


    餘琛閉上門窗,取出度人經卷。


    在木雕送到李秋娥墓前的時候,傻公子王聆的遺願就已經完成。


    如今度人經上,那【誕辰之禮】的遺願煙消雲散,黃泉河畔的迷霧中,也再不見了鬼魂身影。


    餘琛盯著那經卷當中,沉默良久。


    一直以來,遺願完成後,那些鬼魂都渡河而去了。


    到餘琛一隻不知曉,他們去了何處。


    是就此煙消雲散歸於寂靜,還是轉世投胎重新做人?


    無人知曉。


    擱下紛亂的思緒,餘琛看向度人經卷首之處。


    金光大放。


    【八品凡願成,八品凡魂渡,賜寶書《禹步·凡卷》】


    煙熏灰字沉浮之間,一本灰蒙蒙的書典從那度人經中飛出來,穩穩當當落在餘琛手上。


    他一打開,刹那之間,整個人又仿若被吸進了那無垠茫茫虛空當中。


    有了前幾次的經驗,餘琛不再驚慌,看著那金光人影在虛空中出現。


    沒有多餘的溝通和交流,那金光人影在虛空中邁開步來。


    左腳橫跨!


    那一刻,明明是無比簡單的一步,但卻生出了仿佛殘影一般的幻影!


    然後,右腳前探!


    又是鬼魅般的一步!


    左腳側移!


    金光人影的腳步,越來越快,帶起的殘影,越來越多,最後竟直接讓餘琛的眼睛無法捕捉!


    虛空中,隻剩下一道金光,縱橫挪移!


    而更加詭異的是,隨著他踏出每一步,他整個人的“勢”都上升一分!


    這並非單純的內勁,也並非所謂的力量,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勢”。


    就像你站在汪洋邊上,看著萬丈高的巍峨海浪卷起,盡管無比遙遠,但那股恐怖的“勢”仍讓你感到頭皮發麻那樣!


    七七四十九步以後,那金光人影猛然竄到餘琛身前,蓄積到巔峰的勢猛然釋放出來!


    那一刻,明明他沒有任何動作,就那樣停滯在餘琛麵前,但餘琛仍感覺自個兒麵前的並非是一個人,而是一座無比巍峨的巨大山嶽!


    遮天蔽日!


    然後,幾乎本能一般,餘琛跟著那金光人影的步伐,笨拙地有樣學樣。


    一步!


    兩步!


    三步!


    ……


    從一開始的生疏與僵硬,慢慢到嫻熟,再到爐火純青,臻至化境!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


    餘琛完全沉浸在這神異的步伐中,忘卻了歲月的流逝。


    仿若隻有幾個時辰,又仿佛過去了成百上千年。


    當餘琛完全跟上那金光人影的步伐後,天旋地轉!


    他迴到現實!


    那灰蒙蒙的書典,也煙消雲散,再不留一絲痕跡了。


    而那神異的步伐,卻已完全記在了餘琛的筋肉本能裏。他走出房間,在黑暗的雪地裏邁開步來!


    化作一道漆黑的殘影,穿梭於雜亂的墳頭之間!


    末了,迴到屋門口時,外看墓園裏,竟沒有一個腳印兒!


    踏雪無痕!


    而此時此刻,餘琛也明悟了這《禹步·凡卷》的神異!


    其一,便是一門增加速度的步伐,飄渺無痕,行如鬼魅!


    其二,禹步,又名步罡踏鬥,以雙腳踏星鬥之行,短時間內演罡鬥之相,可以在一瞬間讓經絡爆發出恐怖的力量!


    ——先前餘琛從那金光身影身上感受到的“勢”,便是這般。


    “唿……”


    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餘琛微微點頭。


    這所謂的“禹步”不僅可以用來提升速度,在戰鬥廝殺中也能一瞬間爆發出令人猝不及防的力量!


    而這,和那降龍伏虎一般,還僅是“凡卷”罷了,倘若是更高深的部分,那又是何等威能?


    這般思索著,餘琛洗漱一番,躺迴床上,雙眼一閉,睡了去。


    .


    .


    第二天,餘琛起了個大早。


    今兒臘月初八,是一月一次衙門盈庫司發銀子的日子。


    ——別的不說,餘琛這看墳人雖是下九流,但吃的卻是衙門的飯。


    雖說這看墳的一個月的俸祿比起床底下藏的銀子來說,九牛一毛。


    但蚊子再小也是肉,誰也不會嫌錢多不是?


    早早下山,在旱橋吸溜了碗清湯陽春麵,餘琛就溜溜達達往城北去了。


    ——這兒是衙門各個部分和望氣司所在,平日裏餘琛沒事兒從來不往這邊走的。


    路上,已經有同吃衙門飯的差吏們三三兩兩往盈庫司走,他們見了餘琛,都下意識退了幾步。


    一來自然是因為他這看墳的身份晦氣,二來還是那罪戶的身份,讓人不想給他扯上關係。


    餘琛也無所謂,樂得清靜,邁著小碎步兒就往盈庫司去。


    也沒人跟他爭,沒人跟他擠,高高興興領了銅板兒就準備上山去了。


    出了盈庫司,走到城北奉天街上的時候,一輛灰黑色的馬車,迎麵而來。


    那那個倒沒什麽出奇的地兒,就是衙門用的製式馬車,但那車廂下邊兒,一枚黃澄澄的八卦徽記,卻吸引了餘琛的注意。


    ——望氣司。


    這八卦紋章,可不是什麽圖一樂的裝飾,是大夏朝廷的非凡部門望氣司的標誌。


    很早餘琛就曉得了,這個世道可不止有人,在各個陰暗的犄角旮旯裏,妖魔鬼怪等邪晦之物也是遊走潛伏。


    而人道之所以能長年累月夠穩穩壓他們一頭,那自然是因為人道中也有修道煉炁,掌控了非凡偉力之人。


    大夏的這些非凡者組成的官方機構,便稱作望氣司,專職轉斬妖除魔。


    當然,除此之外,一些入了邪道的喪心病狂的煉炁士,也在他們懲戒範圍內。


    總而言之,望氣司對於諸多凡人而言,是個相當神秘的機構。


    哪怕對於諸多官吏而言,也是如此。


    就像渭水縣的望氣司,雖然名義上比縣太爺低半頭,但衙門實際上完全沒有調動望氣司的權利。


    ——就像當初衙門想借望氣司的力量鏟除那作惡的大蟲,但人家一句“未成妖魔”就把人給打發有了,沒半點兒奈何。


    餘琛腦子裏翻湧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那輛望氣司的馬車卻緩緩在他麵前停了下來。


    那高頭大馬,居高臨下地看了餘琛一眼,打了個響鼻,偏過頭去。


    而那趕車的,是個身穿道袍的年輕男子,目不斜視。


    緊接著,車簾被挑起,一個約莫隻有二十五六的俊美男子探出頭來,打量著餘琛。


    他哪怕沒有表情,也給人一種在笑的感覺,如沐春風。


    “小家夥,你來領錢?叫什麽名兒?”


    那一刻,餘琛突然有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


    就仿佛眼前這個家夥,正在用目光試圖將他整個人看透一樣。


    但隱藏在皮肉之下的森羅鬼麵,立刻發揮作用,將他渾身那湧動的氣血與異常,盡數隱藏。


    但餘琛還是答道:“罪戶餘琛,時任清風陵守墓人。”


    “哦……”


    那男子方才仿佛沒看出什麽問題,長哦了一聲,收迴目光,放下車簾,走了。


    餘琛倒是莫名其妙,但這一幕被周遭的官吏看了,卻讓他們大驚失色,朝餘琛圍過來!


    “看墳的!福氣不小啊!”


    當即一個吏目便朝餘琛眨了眨眼,湊近過來,也不顧餘琛那看墳和罪戶雙重debuff的身份了。


    餘琛一愣,不知所以。


    “你不認識馬車上那位?”


    吏目一副羨慕的目光,望著遠去的那個,歎道:


    “那可是望氣司司首大人!不說別的,就憑今兒他跟你說了句話,往後你在渭水,不會挨欺負了!”


    司首?


    望氣司司首?


    餘琛心頭一震!


    渭水地方小,修道煉炁者更是寥寥,而唯一公認的突破了先天之境,踏入那修道之途的,就是那神秘縹緲的望氣司首!


    也就是說,方才和他搭話的家夥,是那傳聞中能駕風馭火,行雲布雨,諸多神異在身的煉炁仙師!


    餘琛聽了,鬼使神差轉過頭去,以那靈牛淚的雙眼一眼。


    就見那平平無奇的馬車頂上,血氣滔天,紅雲遍布,盈盈如蓋那般!


    “你這看墳的,竟有福氣和司首大人扯上關係!”那吏目還在嘖嘖稱奇,“可要把握住了!要是能被那司首看中,說不得連那罪戶的身份都能給你抹了去!”


    餘琛聽了,敷衍了兩句,就走了,迴了清風陵。


    這次偶遇那望氣司首,隻是個插曲兒。


    但卻讓餘琛確認了幾點信息。


    第一,那煉炁修道之人,可保持容貌不老。要知曉,傳聞那望氣司首已經在渭水任職二十年有餘了,但今兒一看,隻相當於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


    第二,見微天眼無法分辨透煉炁修道之人——方才看那司首血氣的時候,餘琛同時開了見微天眼,想看看這煉炁修道者到底多強,但卻完全無法看透。


    當然,這也有可能是自個兒還是先天,未曾踏入煉炁之道的緣故,具體如何,還待後說。


    第三,哪怕是煉炁修道士,似乎也無法看透森羅臉譜的偽裝,否則方才那司首倘若看出自個兒體內沸騰的氣血,應當不會是那個態度。


    畢竟嘛,這算是餘琛遇見的第一個煉炁修道之人,他便多想了一些。


    至於那吏目所說的,讓他和那司首大人打好關係,免除罪戶身份的事兒。


    餘琛卻是壓根兒沒往心裏去。


    因為說句不好聽的,第一眼看見這司首大人的時候,不知是否是因為他想看透餘琛的底細的原因,餘琛下意識裏相當排斥這位初次見麵的司首大人。


    總感覺他那平靜又溫和的表麵下,藏著些什麽讓自個兒反感的東西。


    這種感受,沒有來由,但卻真真切切地存在著。


    餘琛也相信,它不是假的。


    ——畢竟那如滾滾紅雲一般的浩蕩血氣,就足以說明這位司首大人並非表麵上看起來這般溫和。


    晃了晃腦袋,餘琛將這些紛亂的思緒甩出腦海,就準備生火做飯。


    但突然之間,一隻飛鳥破天荒地從天上落下來,穩穩當當站在餘琛的窗戶邊兒上。


    後者一愣,手一伸。


    就見那飛鳥,落在餘琛手裏,化作一隻栩栩如生的紙鳥。


    餘琛眼睛一眯。


    停下手裏的活兒,又下山去了。


    ——這紙鳥,正是他當初交給正青幫老大謝青的!


    對方承諾幫江南尋找越獄逃走的肖子華,找到便會以紙鳥的形式通知餘琛。


    今兒看來,是有消息了!


    .


    .


    同一時間,渭水城外,官道上。


    大夏王朝,幅員遼闊,為了更加緊密地讓各道各州聯係在一起,互通有無,所以先皇命京城望氣司的大能以移山填海之神通偉力,在整個大夏的疆土開辟出一條條平坦通順的官道來。


    讓每一道,每一州,每一縣,彼此相連,方便馬車與商隊通行。


    ——傳聞是這樣的,真相究竟如何,卻是沒人曉得,畢竟那都好多年前的事兒了。


    而官道之上,每隔百裏,便有一驛,可吃茶歇息,可喂馬休整,同時也是州府之間傳遞情報和消息的重要站點。


    渭水城外,百裏之距,青山驛站。


    一個五大三粗,不修邊幅的高壯漢子坐在驛站外的桌旁,仿佛餓死鬼投胎一般,吸溜著碗裏的麵條兒。


    白水煮的麵,就加了點鹽和油腥點子,就讓這壯漢仿若吃到了人間美味珍饈一般,一連幹了十來碗,方才打了個飽嗝,又咕嚕咕嚕喝了幾碗涼水,舒服地吐出一口氣兒來!


    道一聲“舒坦”。


    那驛站老板高高瘦瘦的,也算是半個朝廷的人,隻是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多半是孤單壞了,也不顧壯漢那髒兮兮的外表,就在他旁邊兒一坐,打趣兒道:“吃那麽多,不怕肚子撐壞了?”


    高壯漢子憨厚地撓了撓頭,“哈哈哈!吃飽了好好幹活兒嘛!”


    “你是做甚的?”驛站老板好奇問道。


    “嘿嘿!”高壯漢子拍了拍腦門兒,指著渭水城的方向,“咱在城裏搬屍咧!”


    聽聞這般下九流的行當,驛站老板也沒嫌棄,擺了擺手:“我這驛站,三教九流,來者是客,盡管吃喝——當然,這子兒可不能少!”


    “那是當然!”搬屍人哈哈大笑!


    正當這時,一隻信鴿從遠方盤旋而來,往桌上一落。


    驛站老板臉色當時就變了。


    他在這驛站,見多識廣,自然能看出這信鴿訓練有素。


    若是什麽商隊使用,倒是不出奇。


    但一個搬屍的下九流,憑啥能用這種信鴿?


    搬屍人從信鴿腿上取下個條子,一看,笑了,放下十幾個銅板兒,“老板,走了,來活兒了!”


    驛站老板揣著手,也不揭穿,隻是笑問道:“這方圓十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哪有什麽屍給你搬?”


    “自然有!”


    搬屍人站起來,咧嘴一笑,“——有人啊,十五年前就應當是具屍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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