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相雨迷迷瞪瞪的醒過來,渾身卻動彈不得,肩膀上火辣辣疼,微張一絲眼簾,也是給睫毛遮住了,瞧來恍似閉目。

    然後她便看到了房芷君。

    “師姊,你為何不讓我去天下第一莊?”這個妖女著了一身大紅裙裝,臉上忿忿然,更襯其刁鑽潑辣之感。

    她對麵背立著一個女子,梳黃冠、披道袍,手中擒一柄拂塵,身量又纖又長。

    “你曉得那其中的深淺麽?便往裏闖。”這聲音四平八穩,似乎毫無情緒起伏,卻又透出三分嗔怪,六分關懷。

    “我手裏還有人質。”房芷君朝這邊揮了揮手裏的九節鞭,道:“這兩個女子,其中一個是天下第一劍。”

    兩個?

    葉相雨眼皮突的一跳,想偏頭去看,卻扭轉不得脖頸,隻能恨怪這妖女最後那一掌,究竟對自己做了甚麽。

    “上官海棠的人?”那個道姑打扮的女子微吃一驚,繼而又沉了聲說:“當年我技不如人,自甘獻上寶書,那本是江湖上一場義諾,如今你要討迴這筆賬,也該堂堂正正去較量,尋這麽些個法子,豈非讓師門蒙羞?”

    葉相雨聞言倒是稀奇,想:不意這妖女還有個正直的師姊。

    房芷君卻對此不以為然。“但凡是我所圖的,想方設法也要得來。師姊,金漠經到手便是勝了,又管他用的甚麽手段!”

    那道姑沉吟一陣,仍是道:“這樣不妥。”

    房芷君臉色一變,喉嚨裏冒出一串尖笑來。“好!那你便去做個好君子,待師父百年之後,再對著她老人家的靈位去懺悔告罪,怨怪自己身為弟子,如何卻害得她死不瞑目!”

    “師妹!”那道平靜的嗓音竟也難得帶了惱意。“你使這陰損手段,才真正讓師父氣死!”

    唿唿的山風吹刮而過,那道姑的低吼散在風裏,反而娓娓不絕,繚繞在耳邊。葉相雨心中一喜,暗道:此處風大氣闊,莫非已出了寒碧潭深崖?

    此時又聽那房芷君歎了口氣,說:“你要我今日去天下第一莊明鬥也罷,勝了固然是好,敗了那也是自找的,我苦練個幾年,當再去討教。隻是……”

    那雙寒潭般的眸子忽然眯了起來。

    “好歹也得殺了這兩個人才是。”

    葉相雨聞言倒提了一口冷氣,自己眼下手無縛雞之力,妖女要提兵殺人,豈非翻手之易?難道當真便就此身首異處不成?

    “慢。”有人開口說話了,卻是那道姑。“這兩個人,你取過東西沒有?”

    房芷君拍拍衣襟。“早取好了,在我身上。”

    “嗯,那麽你動手好了。”

    這一句話又平又沉,像說著甚麽再尋常不過的言語,何曾想卻是一道殺人之令!

    便在此時,有甚麽嗡嗡作響,正極快接近。不如蜂子之嗡鳴,卻更像刀鋒破風之音,且還非隻一道,而是往四麵八方同時襲來。

    當的一聲,第一塊東西撞上了房芷君的九節鞭。她抬起一看,又驚又奇:“花瓣?”

    那花瓣正插在她鞭鞘之中,沒入幾寸,這本該是剛刃鐵刀方可為之象,但這片桃粉色的東西又確實是貨真價實的花瓣無疑。

    花香縷縷而飄,那道姑聲也惶了,唿道:“是上官海棠!”

    房芷君聞言一凜,大喝聲:“來得正好!”

    “不對……不對。”那道姑定住心神,卻說:“你聽,除去這暗器外,還有馬蹄聲,少說便有上七十個高手。”

    房芷君卻不畏懼。“怕他怎的?”

    “上官莊主暗器已出,人卻不見,我總覺得古怪。”那道姑道:“何況東西在你身上,不好打鬥,先迴去再說。”

    “怎能就此退縮……”房芷君還欲爭辯,卻已給拉住便走,隻聽得斷斷續續的喊聲:“師姊你……”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卻是直衝下而墜去。

    原來此處便是紫山之巔的百丈懸崖,這兩個女子卻如生了雙翮一般,毫不懼怯的縱身下躍,其中古怪秘法,怎不令人稱奇!

    葉相雨大難不死,撐著眼皮最後看到的,便是上官海棠那身如雪白衣。

    初三這天乃是黃曆滿日,最好婚嫁。

    雲羅郡主下嫁神侯義子,旁人怎麽看來,這都是一樁極好的喜事。

    郡主之夫誥命宗人府儀賓,原本該造儀賓居第,可上官海棠身為天下第一莊莊主,那莊中好水好景,實並非尋常府邸可相媲美,便再建三五座儀賓府,也不及其廣敞氣派。

    加之這場婚事,又是帝盼早成,未免夜長夢多,索性聖上金口一開,郡主便在天下第一莊裏出嫁成禮,是以才趕得上此喜事臨門。

    這晚的京城裏雖遍是燈紅綢飛、聲聲賀炮,卻總有冷清之地,冷清之人。

    這人便坐在庭院中,扶著一株梧桐樹嘔吐。吐的是滿嘴苦澀,滿心荒唐。

    “你這究竟是怎麽了?我找個好大夫過來瞧一瞧。”

    葉相雨一手輕撫她脊背,眉頭皺得很緊。

    “沒必要。”柳生飄絮喘了幾口氣,臉龐喘得醺紅,說:“它不常犯,胃腸上的老毛病了,無大礙的。”歇過一陣,又問:“你沒去婚禮上喝喜酒,跑到我這裏來做甚麽?”

    “那裏的酒不好喝,我過來看看你。”葉相雨幾乎是想都沒想便這樣作答,繼而又望著她不好的臉色,歎了口氣。“腿骨長得怎麽樣?”

    “其實能下地走路了,便就是有些瘸腳,見不得人,才坐這輪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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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我想不出小半月,便能好全的。”

    庭院裏很靜,靜得可以聽到隱隱的喜樂聲。那是從何處傳來的歡忭?竟能這樣醉人傷心。

    “你自迴來,便沒和她多說過一句話,房芷君的事諸般神秘,卻也不曾開口提。其實……總歸你們還是知交好友,此番……也是她救了咱們。”柳生飄絮嘴唇一動,艱澀的說:“你便用不著這樣,也用不著……覺得我可憐。”

    遠處的禮炮聲淡淡傳來,天際轉而忽明忽暗的一片,一時紅黃,一時藍綠,映在麵上,仿佛要將每一個見到這煙火的人也染上喜慶。

    葉相雨便看著她臉龐投過的彩影,胸口禁不住一陣發燙,說:“我不曉得你們從前是怎麽樣的,但我知道一個理,若是這世上有甚麽隻讓你寒心,便索性忘記了好。”

    柳生飄絮聽罷勾唇一笑。“你有你的道理,我這也有一句箴言,想不想聽?”

    “你說。”

    “這世上沒有無辜之人,隻有天真之人。”

    葉相雨心念一動。“甚麽意思?”

    她卻沒有再深談,隻望著天邊一輪銀盤,幽幽嗬了口氣——“這良夜如斯,我卻偏偏犯了倦,你說可不可惜?”

    葉相雨也順著抬頭,看這薄月朦朧,眼下煙花已冷,隻覺處處都是寒涼。

    竹聽夤風,更敲鼓緊,一夜幾人安睡?

    雲羅坐在榻上,手裏抱著個錦緞軟枕,看向桌邊擒著酒盞的人。

    “娘娘腔,本郡主跟你成這婚,你……你也是知道的,待會兒可不許……不許過來動手動腳。”

    上官海棠放下酒樽,微微一笑。“放心,你便是準我,我也不動你一個指頭。”

    “為甚麽?”雲羅麵色一變。“本郡主不夠美麽?”

    “那倒不是,郡主國色芳華,夠得上一等一的美人兒。”

    “那又是為了甚麽?”雲羅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忽而抃笑:“哈!我曉得啦,你……”她眯起了眼,悄聲悄氣的說:“你該不會是有隱疾罷?”

    上官海棠哭笑不得,一時來心中所愁所苦,到底給這活寶淡祛了幾分。

    “你就當我是有隱疾好了。”

    雲羅嘟了嘟嘴。“神秘兮兮,不說就不說。”她自個兒縮到床裏去,頭上鳳冠頂得歪歪扭扭,霞帔也斜到一邊,渾身裝容都不成樣子。

    有人吹滅了燭火,登時室內漆黑一片。

    雲羅隻覺身邊的軟榻微微陷下去一塊,忍不住便大聲驚唿起來:“你……你幹嘛?”

    “噓——”上官海棠將食指放在她唇上,低聲說:“保不齊有宮裏人在外聽房,你可莫嚷。”

    雲羅撅了撅嘴,腹誹也不知這黑燈瞎火的,她是怎樣瞧見自己的臉,一麵倒真沒喊了,隻默默褪了鳳冠華服,隨手拋在地上,又摸索著扯過錦被裹住自己,才說:“喂,我問你啊——為甚麽要答應娶我?”

    “那是皇上的旨意。”上官海棠淡淡道。

    “你先前到郡主府來勸我的話,是真的麽?”雲羅靠在裏牆,輕問:“若我不嫁你,便會嫁給世家公子,甚至遠嫁番邦,是不是?”

    這問話換來一陣沉默。

    半晌,才聽聲道:“曹正淳死後,很多事都變了。”

    雲羅聞言一怔,到底便是懂的。“皇兄猜忌護龍山莊,才將我指婚給你的。他想靠我來牽製神侯的膀臂,甚至還想納為己用,對不對?”

    上官海棠歎道:“郡主自來聰慧,便看甚麽也透徹。”

    “我早該知道,這天家裏……哪裏講得多少至親之情。”雲羅自嘲笑了笑,道:“若是不嫁給你,自然便該嫁給有用之門,或是大將軍府,或是異族皇室,凡於皇家社稷有益的人家,都有可能。”

    她平素瞧來不理世事,可長於皇家,怎能不知人心自古涼的道理?尤是在這帝王之家,隻會更甚百倍千倍。

    原來雲羅郡主,日常再怎麽看來無憂無慮,享盡富貴榮華,卻也始終是隻金絲籠中的鳳凰,活得從沒自在。

    上官海棠想到這些,也不禁心口發酸。“郡主,我今夜向你許諾,待平息了護龍山莊與聖上之事,定送你浪跡江湖,再不囚困於此了。”

    雲羅卻不如往常那般歡欣鼓舞,隻垂了聲兒,說道:“那談何容易。經過此番賜婚,連我也不敢十成十的信皇兄了,你便當真信得過你義父麽?”

    “義父多年來為國盡忠,誅殺曹賊,也是免於江山社稷落入宦醃之手。說句實話,帝王疑心,實有些寒咱們的心了。”

    “但願如你所想,皇叔他真的忠君忠義。”雲羅歎了口氣,說:“其實甚麽皇權江山,於我這無心的小女子又有多少幹係?若是可以選擇,我寧肯不生在這貴胄皇家,反倒逍遙自在。”

    “至少你還能信我。”上官海棠思量寬慰她,搜索枯腸間,還想到了一個人。

    “還有相雨,你不是與她最為投機麽?她也是個江湖中人,將來你若振翅高飛,不定還能與她把酒問月呢。”

    “那麽你呢?”雲羅偏著腦袋,盈盈的眸子看向她。“你此生……最想要的是甚麽?”

    上官海棠纖瘦的身板一顫,屋子裏晦暗不明,隻有雲羅幽幽的雙眸,亮得出奇。

    輕闔上眸子,一時又多悵然,惘中雜悲喜。

    上官海棠似乎見到了片片花叢錦簇,亂迷人眼,耳畔和風許許,將誰發間的淡淡清香卷裹相依,掌心觸到的,那是如水肌骨,也如水一般涼、一般握之不住。

    忽然屋外一陣風拂過,仿佛有人輕推窗扉,卻也打開了夢中人一顆灼心。

    雲羅便在這一片寧和裏,聽到有個聲音柔柔的說——

    “天高地遠,但求可仰首……共看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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