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相雨醒來時,天光已熹微。她眨眨眼,並沒見到昨夜睡前頭頂的樹葉。

    她猛地縱了起來。

    這裏分明是房芷君那妖女所在的洞穴!

    怎麽會……她昨夜與柳生飄絮說完話,二人便迴樹下各自安睡了,這下心思陡轉,猛向左右看過,果然不見了人。

    妖女又在作怪!

    葉相雨忿忿的想。她大踏步在洞裏亂走,一麵喊:“房芷君,你出來!”

    喊聲在空空的洞穴裏迴蕩了一陣。

    “你看來很是想我,便一刻不見,就如此失魂麽?”

    那個女子倚在石壁邊,嘴角掛著戲謔。

    “你把人弄哪裏去了?”葉相雨沒了好氣,提掌便欲打她。

    房芷君卻不慌不忙。“你可以試著動一動,若提得起半絲真氣來,我這條命便是你的。”

    葉相雨果覺丹田裏空空如也,內力一點兒也使不出了。

    “卑鄙!”她恨恨的盯著她啐言。

    “你也可以罵我,我不在乎。”房芷君挑著眉頭,臉上是怡然自得的神氣。“那姑娘的功夫似乎比你高不少呢,可惜她眼下受了傷,否則我的如夢散隻怕也沒那麽容易放倒她。”

    葉相雨牙關緊咬。“我二人與你無冤無仇,你如此為難使計,究竟想要甚麽?”

    “你是沒與我有甚麽仇怨,怪隻怪……你是天下第一莊的人,更甚……還懂得金漠經。”房芷君歎歎然的說:“至於你喜歡的姑娘,那是被你帶害了呢。”

    葉相雨聞言一凜,急道:“她跟天下第一莊和金漠經都沒相幹,你有甚麽隻衝我來便是。”

    房芷君冷笑吟吟:“師姊說過,天下男兒皆薄幸,你這下說幾句信誓旦旦的謊話,以為我便會感動麽?”

    葉相雨容色冷峻,立得卻如颯颯風中一株修木,經得過細雨微塵。

    “你愛信不信,總之你若肯送她到紫山之巔,我這條命,任你宰割。”

    “你當我不敢麽?”房芷君冷笑一聲,揚手奪了她腰間黑劍,挺而便是一刺,劍光寒意,戳破了葉相雨的黑袍,穿進了她的血肉。

    “我此時挑斷你脖頸大筋隻在翻手之間,死到臨頭,你還有何遺言要交代麽?”

    那劍尖當真刺在了葉相雨的肩頭,穿皮肉而過,鮮血突突直流。

    葉相雨竟也不膽怯,反而挺直了身板喊道:“盼你重諾,我便死而無憾!”

    房芷君看著她的臉,似乎想從那灣幽深的黑泉中瞧出甚麽。她手中力道絲毫不鬆,劍鋒更反而稍稍偏得半寸,幾乎要從葉相雨的筋脈中橫割過去。

    溫熱的血已沿著劍鋒滑下來,滴滴墜落。青筋上一陣冷涼又刺痛,葉相雨的身子已開始發抖。

    房芷君卻在此時兀的將劍抽出,又迅疾點住葉相雨肩頭大穴止血,說:“我不殺你。”

    葉相雨慘白了臉色,捂著肩膀,也不知這房芷君用的甚麽陰損劍法,似乎挑傷了她的筋骨,弄得心肝五髒也發起疼來。

    “那我們方才定的約,還作數麽?”她仍不忘問這一句。

    “還惦念著你那心上人啊。”房芷君這一句像是感歎,又像是驚奇。“我可以送她去紫山之巔,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葉相雨抖著嘴唇,沒了內力又受此傷,已是在極力支撐。“你又有甚麽鬼主意?”

    房芷君舔了舔嘴唇。“你把金漠經交給我,我就放你的姑娘出去,怎樣?”

    “秘籍我沒帶得在身上。”

    “那你帶我去天下第一莊。”

    “你去那裏做甚麽?”

    房芷君想了一想,道:“告訴你也無妨,當年我師姊與天下第一莊的人比武,自認不敵,才將金漠經拱手獻上。今日可不巧了,我拿了你去找上官海棠,她不給我秘籍怎成?”

    “你說那金漠經是你們的?”葉相雨雖知金漠經高深,卻從不知其來曆。

    房芷君的俏臉卻已罩上一層怒色。“不錯,這口惡氣,我今日便要替師門討迴來!”

    葉相雨心想:果然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片子,天下第一莊是那樣好闖的麽?我眼下倒不如將計就計。於是昂然道:“好,那麽你隻管扯了我去。”

    “不急不急。”房芷君這下倒反而不慌不忙了,悠悠的將葉相雨那把寶劍在半空中挽了個劍花,嗖的一聲,又插迴她腰間劍鞘中,動作疾若閃電,令人竟瞧不清楚。

    葉相雨幾乎都要以為,她上迴落敗於自己,八成便是這女子的試探之計。

    “咱們出這寒碧潭前,我還要你的一樣東西。”房芷君雙臂抱成懷,像是打量一件玩物似的朝她看過來。

    葉相雨猶恐她再生甚麽鬼主意,問道:“你要甚麽?”

    “別板著臉呀,我又不是甚麽毒蛇猛獸,隻不過想……”房芷君忽然走近,將素手滑進了她衣襟之中。

    “你做甚麽?”葉相雨將心一提,狠狠瞪著她。

    “你——”房芷君倒抽了一口涼氣,抽出手來,怔怔的退了幾步。“你是……你是個……”

    葉相雨砰砰狂跳的心可算平靜了些,冷哼道:“偏你眼力見差,這樣近也瞧不出來。”

    其實也怪不得房芷君,她生在這寒碧潭下,極少出江湖上去行走,便隻在每年三月三那日,會隨其師姊踏足武林。隻因她殺過些人,手段又毒,江湖上便將她傳揚得魔頭般可怖。

    想來她殺人,一是由於脾性刁鑽潑辣,二便是對人情世故心思極端。如今麵對葉相雨這個扮了近二十年男子的人,認不出來也算情有可原。

    “好你個臭丫頭,膽敢撒誑戲弄我!”房芷君恨的牙癢,忽然推出掌來,直衝著葉相雨心口覆上。

    黑袍本就給她適才伸手拂得鬆開,眼下房芷君纖手盈盈,觸在那肌膚之上,也不知她掌心有甚麽,葉相雨隻覺心口一股刺痛,像有千根小針同時刺入般,繼而眼前一黑,到底人事不知了。

    寒碧潭幽深千尺,護龍山莊裏,卻從來雲波詭譎。

    “向來這社稷總有二虎相爭,方可平天下,如今一虎已死,聖上恐怕難安了。”段天涯負手立於白玉石階上,似歎非歎的道。

    上官海棠手裏握著折扇,捏得指節發白。“說起此事,我如今仍是心有餘悸。義父大計在胸,卻怎麽也不該瞞著我們幾個義子。當時大夥都認為他不在了,哪知他竟死而複生,破棺而出,給了曹正淳致命一擊。原來義父早定下巧策,先前不過是麻痹敵人的苦肉計,他如此步步為營的心機,便叫我也納罕。”

    段天涯也深有所感。“不錯,身為他的義子,跟在他身邊這樣多年,那日還真是頭一次見識到他有那般深沉的心機。”

    “或許他本就是如此,隻不過從前沒將那份心思用在我們身上罷了。”上官海棠將扇麵一展,說得字字見血。“為成大事,不擇手段,這便是皇家、便是權心。”

    “不幸你的朋友,便遭於這次權鬥之禍,至今下落不明。”段天涯說著猶豫了一下,還是道:“還有飄絮……”他忽然偏過頭來,問:“你擔心她麽?”

    上官海棠欲言又止,似有愁腸百轉,深深的擰了眉,歎道:“若說我不擔心,大哥也萬萬不會信罷。”

    “既是如此,當初你便不該讓我娶她。”段天涯也濃眉緊皺。“海棠,你這樣做,又置咱們兄弟之間的情誼於何地?”

    上官海棠沒有答話,她怔怔的凝著遠處,看那流雲卷著凜風,於天穹邊連成一線。

    “你我的兄弟情分,海棠沒一日忘過。隻是大哥,我很快便沒有再這樣……光明正大說著擔心她的權利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也是虛涼的。

    段天涯驚唿:“你……你答應了義父?”

    “義父說,那是皇上的旨意。”

    “我想不明白,皇上為何要這麽做?”

    上官海棠道:“世人說君心無常,卻真正是有些道理的,你我又怎能窺破?再說此番義父奏請迎娶素心姑娘,又何嚐不是在給皇上出難題?說到底,這件事左不過是兩方各退一步,不至將局麵鬧得太僵罷了。”

    素心不過是個漂泊江湖的女子,當年先帝在時,便因她身份低微,不允十三皇子朱無視納她為妃,如今小皇帝若要應這婚事,便是逆了先帝之意,大大為難的。

    要皇帝應允這樣一件難事,也該是有條件的。

    段天涯忿忿的道:“他們是都各退一步了,到頭來,也不知誰得了這海闊天空!”

    “大哥,就如你所言,從前是一山二虎,皇上尚可借此平彼,如今曹正淳一死,咱們護龍山莊一門獨大,試問皇上怎能不防?”上官海棠苦笑了笑。“他放心不下義父,想尋機牽製,最好的法子便是從義父的左膀右臂入手。眼下一刀仍沒有下落,便是尋迴了人,他又是那麽一副失心瘋的模樣,你也已成了婚,是以皇上會有那道口諭,我還真不訝異。”

    “是,咱們兄弟三個,便隻剩下你了。”段天涯想了想,又問:“你之所以答應,是為了向皇上表明咱們護龍山莊的忠心?”

    “也不全是。”上官海棠正色道:“總之我心意已決,此舉是為了護龍山莊,說深些,也是為了雲羅好。”

    “你從來都隻顧著別人好,自個兒怎麽樣,是沒半點緊要了。”段天涯似乎有些氣恨,瞧著他如玉的臉龐,上頭滿是執拗,自知已不必再多說甚麽。

    他鼻中哼了一聲,道:“好,好,你鐵了心要在此事上荒唐,那是任何人都規勸不得,隻是你既然提了雲羅郡主,便也該去問問她,願不願意陪著你荒唐!”

    上官海棠坐在郡主府中時,耳邊還迴蕩著段天涯的這句話。

    “娘娘腔,今日怎麽有空到我這裏來?”雲羅坐在她對麵,拄著下頜道:“相雨和段大嫂還沒尋到,你這幾日恐怕是寢食難安了——”她伸手似有似無的在上官海棠眉間一撫,又說:“瞧這眼睛,都是紅絲。”

    上官海棠微微一怔,似要躲開,又沒躲。“郡主,我來是有件事想問你。”

    雲羅笑道:“神神秘秘的,你且說啊。”

    上官海棠薄唇微抿,擠出一句:“郡主有喜歡的人麽?”

    雲羅一愣,粉頰微紅,低下了頭。“忽然問這個做甚麽,當然沒有啦!”

    上官海棠鬆了口氣。“那你是不是一直想出這皇宮內院的金絲籠?”

    “想!做夢也想!”雲羅頭點得跟撥浪鼓相似。

    “那若是……”上官海棠猶豫道:“若是要你遠嫁和番,就此便可離開京城,你願意麽?”

    “甚麽?”雲羅驚唿:“從一個金絲籠,換到另一個大鐵籠,那我還不如死了的好,不要不要!”她心思機敏,眼珠子咕嚕一轉,大聲說:“海棠,你快老實跟我說,皇兄他……他是不是要把我送去……”說著又猛地裏縱起身來,將那桌上的葵瓜子碰撒了一地。

    “哎喲!”且聽她自言自語的大叫一聲,喊道:“我說這幾日母後怎麽老讓我去她那,整日裏便說些女大當嫁的言語,卻原來他們早暗戳戳定了我的婚事,要將我嫁給番邦的大胡子!”

    雲羅急得兩眼一紅,險些兒要哭出來。

    上官海棠忙拉住她。“別嚷、別嚷,皇上素來寵愛郡主,就算是到了當嫁的年紀,但凡京中有合適的才俊,又怎舍得讓你去和親。”

    雲羅卻不聽,一時悲從中來,隻捂著臉哭,深覺自己乃天下頭等哀怨的郡主。“甚麽世家子弟,我可不稀罕,嫁了他們,左還不是困在這京城裏,一日都不得解脫的,那我……我是活不成了!”

    上官海棠無可奈何,連聲喚她:“郡主、郡主!”她歎了口氣,耐著性子道:“你且聽我說。既然你不願遠嫁,也不肯做京師的籠中雀,我便有個法子,讓你再不用鎖在這皇宮內院,還可以去江湖上浪跡天涯。”

    雲羅本異常委屈,待聽了她這話,忽而止住了哭,兩眼亮汪汪的問:“那是甚麽法子,你快說!”

    上官海棠深吸一口氣,微啟唇齒,隻說了一句話——

    “你不如……便嫁了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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