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德將視線落在崔瑩身上時,發現他此刻披散著頭發,低著頭,目視地麵。


    “我想和你談一談。”程德對崔瑩開口道。


    崔瑩抬起頭,淡淡地看了程德一眼,沒有說話。


    “我從魏得祿口中知曉你是一個有才能的人。”程德說完後,便看向崔瑩。


    崔瑩的眼神裏閃過一絲憤怒,“別在我麵前提這個人!”


    “那我不提他,就來聊一聊你。”程德麵色平靜地說道。


    崔瑩目光閃過一絲愕然,疑惑地望向程德。


    程德仿佛沒有看到崔瑩的眼神,自顧自地說道:“如今,你已經落在我手中。若是被那脫脫知曉,恐怕會牽連你的國家,甚至你的親人。”


    崔瑩沉默了,他的眼神露出了一絲痛苦。


    “我會對外宣布你崔瑩,已經死在我手中。從現在開始,到我取元而代之這段期間,你今後就隨我姓,改叫程瑩。”程德望著崔瑩說道。


    崔瑩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向程德。


    “你為何要這麽做?還有,你說你取元而代之,你是不知道大元的強大,你是不可能成功的!”崔瑩的目光緊緊地盯著程德激動地說道。


    “我自然是為了收服你,不然,我費這麽多心思在你身上幹嘛?在我看來,你算是個有才能的人,若是將你直接殺了,未免可惜了些。倒不如收服你,為我所用,豈不是更好?至於你說的大元的強大,我承認的是它以前確實很強大。隻不過,如今的元朝,已經日薄西山,憑你的才智,應該能夠看出這一點才是。”程德麵色喜怒不明地看著崔瑩的眼神。


    崔瑩搖搖頭:“你不過是蚍蜉撼樹,你不在大元,你根本不了解大元究竟有多強大。”


    程德笑了,他的眼裏陡然間多出了飛揚的神采:“我有著精良的軍隊,還有善斷的謀臣、勇猛的武將,我率領的泗州軍,可不是那種一攻就破的農民起義軍,而是一支戰鬥力絕不遜色於元朝的強悍之師。”


    “再者,元朝發動攻城戰,一直奉行的是隻要投降就不屠城,而不投降的話,就會瘋狂屠城。你仔細算算,從農民起義軍爆發起義開始,這元朝已經屠了多少座城?”


    “還有,不投降的話,元朝必然會屠城,可是投降了元朝,元朝也不會放過。我想,元朝這麽做,無非是認為有人留在身後是不安全的,一定要殺光才安心。這目的是出於保障後方的需要。可是,元朝這麽做,殊不知,暗中已經失去了天下民心。”


    “元朝那些手握重權之人,他們似乎不明白,世界上唯有得民心者得天下。即便是靠武力讓人屈服,也不過是短暫的輝煌,終究這個社稷需要交還給民心所向之人來扛起。”


    崔瑩陷入了沉思。


    “你了解元朝平民百姓的現實生活嗎?從你的樣貌,我可以推斷出你生活的條件應該很優渥。”


    聽到程德的話,崔瑩從思緒中退出來,看向程德:“元朝平民百姓不是生活的很好嗎?”


    程德冷笑道:“誰告訴你的?你有深入民間調查過嗎?”


    崔瑩搖了搖頭:“我從丞相口中,倒是對你有一些了解。你好像就是平民百姓出身,那你能跟我說一說元朝百姓的現實生活嗎?我想,隻有你這種經曆過的人,才會有深刻的體會。”


    程德詫異地看了崔瑩一眼,接話道:“元朝許多平民百姓,他們在土地上耕作了一輩子,卻在死後連入土為安都做不到。地主從來不種地,卻能衣食無憂。天下雖大,到處都是土地,卻沒有一塊是屬於那些平民百姓的。你說這是為什麽?”


    崔瑩震驚地看向程德,“你說的這些是真的?”


    程德平靜地看著崔瑩,直把崔瑩看得心裏發毛。


    崔瑩最終接受了程德所說的這個現實,他的內心受到的觸動極大。


    程德沒理會崔瑩的想法,而是繼續說道:“國之生死,自然之理。誠如人終有一死。王朝由生到死,皆經曆了共同的階段。那就是‘時值天下太平時,各朝皆如此:開國,分封,赦天下,置清官,老將廉而有為,惜養民力;方天下動亂時,概因後輩集權、加賦,為官濁貪、官吏貪腐無能,靡費民力;天下傾覆隻因權皆歸於一人,地皆歸於貴胄,民力輸稅而盡,則天下暴動。少明主,多昏君。賢臣少,貪官多人之欲,無窮也,王侯貴胄於此尤甚。前朝暴斂代代歎惋,而亦以其昏貪為後世所歎惋。前朝不暇自哀而後朝哀之,後朝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朝複哀後朝也。’曆史,終究不過是在不斷地輪迴。”


    程德歎了口氣後,“我所想做的事情,便是想要打破曆史這個輪迴。真正地希望在有生之年,建立一個不會入曆史輪迴的王朝。”


    崔瑩怔怔地望向程德,他的心中仿如掀起一場颼風。


    最後,崔瑩呐呐道:“你真是平民百姓出身?”


    程德淡淡地迴道:“這種問題,在你看來,難道說隻有權勢高的人才能看清楚嗎?”


    崔瑩沉默稍頃:“在我見過的許多人中,包括丞相脫脫。在我心裏,你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勝過世上的人許多。剛剛你所說國之生死的見解,讓我觸動很大,以前許多疑惑不解的問題,全都明白了。沒想到,我讀了那麽多史書,卻不如你看的明白。”


    聽到崔瑩語氣中的失落,程德搖了搖頭:“你高看我了,我隻不過是站在先賢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遠點。”


    崔瑩卻是苦笑道:“你倒是謙虛。”


    說罷,崔瑩收起了對程德的輕視之心,而是將程德放在對等的位置上看待。


    在之前,他心裏隱約瞧不起程德這樣平民百姓出身的人。


    可是,通過剛剛程德一番見解,讓他勝過讀十年書。


    這讓崔瑩明白,這程德並非是一般人。


    “說了這麽多,我敬佩你的才智。在這之前,你的許多戰績,我也頗為了解,在這點上,我也很佩服你。若是在你手下做事,我自然是服氣的。不過,我想再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困惑了我許久。如果你讓我去掉心頭這個困惑,我今後絕不會背叛你,跟著你一路走到黑。在我看來,一個把曆史看得如此明白的人,你是最有可能取元而代之的起義軍勢力,說實話,我很看好你率領的泗州軍。更準確的說,我是看好你!”


    聽到崔瑩這番話,程德心頭一鬆,若是能這樣收服崔瑩,自然是極好的。


    “你的困惑是什麽?”程德問崔瑩。


    “孔子講克己複禮,可是如今的儒士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綱五常這些,也納入禮的範疇。隻是,禮真的是這麽理解的嗎?”


    聽到崔瑩問了這個問題,程德不禁皺了下眉頭。


    這個問題,他前世好像聽過某位教授的迴答。


    他仔細迴顧了下,然後自己思索片刻,這才道:“禮是什麽?禮其實就是一種外在的秩序。孔子想要恢複周禮,但是其實這個做法,我個人是不怎麽讚同的,因為它根本站不住腳,無法說服我。”


    崔瑩的目光緊緊地盯著程德,露出一副靜待下文的神色。


    程德見此,便繼續說道:“周原本是商之臣,周滅商,便是以小邦伐大宗,這本身就是違反禮的,可是孔子卻要複周禮,這便是悖論之處。”


    崔瑩讚道:“將軍高論,原來這禮是有問題的。”


    “周禮為什麽會出現?在我之見,便是周朝以小邦伐大宗,他的勢力還不怎麽強盛,就無法讓其他諸侯心甘情願地接受周朝的統治。於是,周朝便做周禮,將它當作一種行為規範,來約束各個諸侯的臣民,讓他們安分守己,不能僭越,這樣便能方便周朝統治其他諸侯。”


    “至於到了現在,這些儒生所奉行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綱五常這些東西,就是在禮的基礎上,進一步發揚光大,更好地方便皇帝統治臣民。”


    崔瑩瞪大了眼睛,望著程德,久久不語。


    程德的這番話,打破了他以往的三觀。


    他似乎,知道了某個殘酷的真相。


    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其實,史書上都說商紂王如何荒淫無道。可是,你若是仔細讀讀史書,商紂王有幾個兒子,周文王有幾個兒子,一對比起來,究竟誰才是荒淫無道,便一覽無遺。我一直以為,曆史由勝利者書寫,這點亙古不變。”


    程德所說的這番話,讓崔瑩以往堅信的東西,一下子破碎了。


    崔瑩沉默了許久,才看著程德說道:“你解答了我的困惑,現在,我倒是後悔了。”


    程德眼睛微眯向崔瑩:“你後悔什麽?”


    “我後悔向你說出心中的疑惑,現在我心中的疑惑雖然已經被你解答了。可是,我發現自己並沒有‘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那種心境,或許是我經曆的事情少了吧。”崔瑩惆悵地歎道。


    程德聽後,心中感到一鬆。


    剛剛,他還以為這崔瑩後悔之前說解答了疑惑,便誠心投降他的事情呢!


    現在看來,倒是自己想岔了。


    很快地,崔瑩整理了下思緒。


    然後,他抬起頭,昂著胸,忽地朝程德單膝跪地道:“將軍智慧如海,足智多謀,實令末將佩服萬分。從今往後,我崔瑩願為將軍效死命。從現在起,我便叫程瑩,直到將軍取元而代之後,我才會將名字恢複為崔瑩。”


    “程瑩拜見征虜將軍!”


    程德發出爽朗的笑聲:“哈哈......”


    “從今往後,我泗州軍又多了一位能征善戰的將軍了!”


    聽到程德的話,程瑩迴道:“將軍抬舉末將了!”


    程德雙手扶起程瑩,笑道:“我可是相信我的眼力的。其餘的話,我也不多說了。咱們來商議一下,如何拿下宿遷城一事。還有,宿遷城究竟有多少糧草,這些你都知道嗎?”


    程瑩聞言,心中一驚。


    但他沒有絲毫猶豫:“迴稟將軍,宿遷城的守將,名為烏帖木兒,是脫脫的心腹守將。此人,武力出眾,但謀略不足,易衝動。至於宿遷城的糧草,據末將估計,當有七十萬石。”


    程德心中大喜,看著程德的眼神也變得溫和了起來:“我想要交給你一個任務。”


    程瑩聽到這話,目光不禁大亮:“將軍,我才剛剛向將軍效命,將軍就對末將委以重任,難道就不怕末將背叛嗎?”


    程德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剛剛我和你一番交談,我已經看清了你的為人。既然,你說為我效死命,那麽,你一定會做到的。我相信你!”


    程瑩心頭一陣感動,望著程德道:“將軍如此信任末將,末將絕不負將軍!還請將軍具體說說任務之事。”


    程德滿意地看向程瑩:“我想,你應該和那個烏帖木兒打過交道吧?”


    “之前,我與他都在脫脫手下做事,經常碰過麵,算是相熟了。”程瑩迴道。


    “那就好,我想要交給你的任務,便是由你詐開宿遷城的城門,時間便在明日夜晚行動。你有信心完成嗎?”程德目光望向程瑩問道。


    程瑩心中一震,急忙拍著胸膛保證道:“還望將軍放心,這個任務,末將一定完成。”


    “很好!我相信你!你那五千人,還都交由你來率領吧!隻不過,你可要管好他們,安撫住他們。跟他們講明,我泗州軍誌在驅除胡虜、恢複中華,還有,泗州軍的軍規,他們也必須遵守。”程德拍著程瑩肩膀說道。


    程瑩望著程德的目光,多了一些敬佩,還有一些感激。


    他很珍惜程德對他的信任,所以他決定將宿遷城拿下,以作為對程德的迴報。


    “這一次,我會派李孝慈領著三千兵馬,隨你領著五千兵馬一道前往宿遷城,他不會幹涉你如何詐開宿遷城的城門,等拿下宿遷城後,他便是宿遷城的守將,而你到時候領著五千人將宿遷城的糧草,全都運來泗陽城。不過,給李孝慈他們留下十萬石吧!其餘六十萬石還是運來泗陽城!”


    “末將遵令!”


    程德笑了笑,“拿下宿遷城後,到時候我會反攻清河、清江,從脫脫背後插他一刀,以解淮安城之圍。這反攻清河、清江一事上,你多費點心思。到時候,你還可以繼續詐開清河、清江城門,這樣能減少泗州軍傷亡,當然是極好的。”


    程瑩重重地點了點頭:“將軍請放心,我一定會做到的。”


    “你不必擔心你被泄露的事情,到時候,我會讓手底下的人說詐開城門的人,是我找來的一個和你相貌相似之人,一切都是我個人所醞釀的計謀。這樣的話,可以避免有人懷疑到你頭上,也就不會連累你的家人了。在拿下清河、清江城後,你的死訊消息會先一步傳到元軍中的。”程德望著程瑩語重心長地說道。


    “末將相信將軍!”程瑩笑道。


    “好。天色已晚,你先好好休息,明日你去安撫你那五千人。等明日晚上,依計行事。”程德叮囑程瑩道。


    程瑩點頭以應。


    程德見此,便出了屋,帶著郭興、程能、程淨三人離去。


    而此時,雨已經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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