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舟言畢,極為心疼地捧著肖啟蘭的臉龐,小心翼翼地抹去眼淚。


    肖啟蘭滿臉皺紋的臉上終於迎來了敞亮。她抬起手將九舟的手貼在掌心之中,抬眼直愣愣地看著,像是一絲一縷都不能忘掉似的。也是,本是一生的母子緣分,卻相處不過四載,誰看了都是唏噓不已。


    末了,肖啟蘭在九舟無意識的空擋內,將一生的功力和“荒啟心法”一並傳授給九舟。


    她姿勢紋絲不動,直至氣絕,體溫逐漸消失。


    九舟懷抱著母親,一度沉默了許久,僵在那兒。當懷抱中的女人靈魂遊走,一雙緊緊抱著他的手臂滑落在床沿上。九舟耳畔的聲音忽然從靜默迴到了原先的嘈雜。九舟通紅的眼睛裏有一絲迴神,幹燥的咽喉就這麽燒起來,他失聲痛哭。


    這遲到的溫情,真是該死。


    他想:這些年他稱一個幽閉母親的惡毒女人為聖母,三叩九拜,而從不知親生母親竟然日日生不如死。自己真是個世上最傻最蠢最為不孝的兒子。


    可是,不管如何悲天憫人,肖啟蘭已然氣絕。按照巫靈族的風俗,聖女歸天,需要化為塵土。


    九舟恍惚和悲痛交織融合,他唯一急切去做的,就是讓母親重見天日。


    他放下肖啟蘭的身體,將“麒麟鞭”放在她的內側。轉身抹幹眼淚,在處處濕滑的河底岩石夾層找了幾個時辰,都未能找到出口。


    “不……”多次失望之後,他情緒低落到極致,在杳無人煙的黑暗河道底嘶吼著,咆哮著。


    他心灰意冷地迴到肖啟蘭的身邊。坐在床下的台階上,自言自語道:“母親,我也出不去了!是不是很沒用?”


    “你可願原諒我兒時隻是個有奶便是娘的主?”


    九舟怪異地邊笑邊哭,眼淚滴在衣衫上,濕了一大片。


    他猛得抬頭,仰頭望著波光粼粼的岩石層,似乎比之前通透了許多。


    九舟手邊沒有可用的兵器,隻能借“麒麟鞭”一用。


    揮動鞭子的一刹那,四周除了異響,水流沒有絲毫異常。就這樣,他嚐試了數次。


    “剛才明明幹燥得很,此刻室內像是開始下雨了?”九舟眼神中的光透出了岩石層。


    正當他氣喘籲籲地仰頭眯著眼睛查看裂紋的時候,頭頂的岩石層開始一片片隨著水流直下。頃刻間,石室裏一片汪洋,幾乎和冥河一般深度。


    九舟翻了個身,把肖啟蘭護在身下,等水流平穩,他拿起鞭子別在腰間,將肖啟蘭的屍身用布帶子三兩下捆在後背。


    在水下搬開層層岩石,憋著氣,唯一信念就是“活著離開”。


    他見到水平麵的光的時候,雙腳在岩石上狠狠地一蹬,在水中衝出百米,終於在冥河水麵露了頭。


    “母親,兒子帶你重見了天日,你睜開眼看看!那是太陽,前頭是大漠,後麵的是,天啟。你想去哪兒,兒子帶你去!”


    九舟一邊奮力地遊著,一邊大聲地喊,巴不得這世間的活物都能聽見。


    肖啟蘭此刻已麵容僵硬地靠在九舟的肩頭,冰冷的像是封了冰霜的老樹根,一個形狀,一個曲度,扣在那個曾經軟唿唿的孩子的身上,或許,誰都沒有想過,肩頭的暖意竟然需要如此表達,生與死,更替交疊,此意味滄桑了誰的命數。


    正當九舟艱難地踏足到河岸上,才抬眼,就看到對麵騎著馬的白麵書生正靜靜地看著他。盼望的身姿傾於馬前。滿身水草和泥沙裹著的九舟,一步一停歇,眼神中充滿了哀怨和殺氣,身子也不似以前的傲氣。


    書生下馬,腳步穩且緩地走向九舟,眼神中除了從容,還有一些被壓抑的不忍。


    兩人相見無聲,就這麽看著。


    許久,九舟歎了一口氣,問:''''大人何故在此?''''


    ''''來接你這個昔日的主子。''''書生團團手,高傲著頭,胸有成竹的樣子。


    ''''昔日,就不必勞煩大人你了。''''九舟說完就要沿著河道走。


    ''''寧齊,差不多得了,你本來就討厭繼位,這不正好浪跡天涯!''''說話的書生轉過身子,和九舟一道快速邁步。


    說話的書生正是朱渠。


    話音未落,九舟就轉頭狠狠地掃了一眼,輕聲說道:


    ''''早年浪跡江湖,懲惡揚善,不知惡有千奇百怪,不知善有真善偽善,今日,我已明了。”


    “所有打在我母親身上的惡意,我要找人算清楚!''''


    九舟抬手摸了摸肖啟蘭的發絲,嘴角抽動。


    拳頭已經青筋爆出,眼球在眼眶布滿了紅血絲,仇恨像是時刻出鞘的劍。


    ''''寧齊,你既已知惡有千百種,你應該明了眼前的惡,並不似江湖上的打打殺殺,正麵和反麵,簡簡單單。我們麵對的是錯綜複雜的惡!''''


    朱渠慢慢地停下腳步,站在原地,不再前行。


    九舟也停了下來,鬆開帶子,將母親放在鬆軟的土地上,旁邊還有很多開著的藍色小花。微風中,也絲毫沒有了聖女的氣息。


    九舟側身,蹲下來,招唿朱渠過來。


    朱渠恭敬地快步上前。


    ''''朱渠大人,你可曾見過,被折磨成這樣的女人。她是我的母親!我日日夜夜感懷於他人的生活的時候,我在滿足於灑脫的時候,我的母親日夜都在痛苦地哀嚎。換做是你,你最想做的是什麽?''''


    朱渠低頭側臉,猶疑了片刻。


    ''''殺了他們,所有下手的人!''''最後,他轉過臉看著九舟,平淡地說出了最真實的答案。


    正當九舟長歎一聲,欲言又止的時候。


    朱渠抬眼直愣愣地看著九舟,一字一句都充滿了份量地吐露:''''可是你找不到你要殺的人,就像我為了保護你,讓他們找不到你一樣。''''


    九舟繃緊的臉開始泄洪似地舒展,指著朱渠的鼻子問:


    ''''嗬,我還以為誰呢,你就是那個給我母親治病的人?''''


    ''''是。''''朱渠迴答異常生冷,像個陌生人。


    九舟仔細端詳了眼前這個從小到大好到穿一條褲子的人,意味深長地歎息著問:


    ''''你早就知道她在這裏的!?''''


    ''''早你一月有餘。''''朱渠依舊冷冷地迴答,這個嚴肅的話題,這樣的方式才能緩解一些猜疑。


    ''''如何得知?''''九舟的臉又一次繃緊,言辭犀利地問:


    ''''你父親,臨終所指。”朱渠喉頭一動,稍許局促地迴答。


    “嗬嗬……可笑!臨終?我在場,並未提及。''''九舟大步上前,直勾勾地在朱渠眼中探索著真相。


    朱渠索性上前一步,近乎貼著九舟的耳朵,答曰:“還記得被你父親撕扯成兩截的帕子嗎?我奉命給他更衣的時候,無意中在他手掌中翻得。”


    九舟聽聞咽了咽口水,想要側臉說些什麽,然,被朱渠一聲歎息終止。


    “你父親緊緊握於掌心的文字是’幽蘭'',你母親叫肖啟蘭,被幽靜了二十幾載。''''


    九舟大力地推開朱渠。


    一時間語塞,大口地喘息。


    如果此刻在十年前,個大一頭的他肯定掄起拳頭,可是,兩人都不是孩童,九舟不是主子,朱渠也不再是草民。


    一些人有些事,寥寥數語,零星碎片,在圈外的永遠比在內部的人看得清,何況內部人士是活在一個又一個假象當中。


    “你為什麽瞞我?我們是兄弟!連你也瞞我!”九舟雙目暗淡,眉頭緊鎖,淚,無知無覺地泛出眼眶。


    “我也是臣子!”朱渠呆呆地站著,像是任由發落的樣子,一副赴死的神情。


    “誰的臣子,我父親,還是我?!”九舟一拳打在朱渠的右肩,朱渠踉蹌地退了幾步。


    “都是!因為都是,所以更加小心謹慎!”朱渠自覺處事有些許不當,但是,已經盡了為臣之義。


    “真是!還真是雙麵人朱渠,從小就是這樣,父親麵前一套,我麵前一套!”九舟手足無措的時候摸到了鞭子,正要拿這物件收拾眼前這個“叛徒”。


    “從小,我為了維護你,在你父親麵前攬了多少事兒,即便是主子也不應該忘!”朱渠忍著疼痛,艱難起身。


    “我告訴你有用嗎?就憑你,就你剛才從河裏出來那幾下子?我不去把河道裏麵的繩索截斷了,掀掉一層重鐵,就你,出不來!”朱渠見九舟暴脾氣重見天日,立刻把在他內心算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之類的耍出嘴,賭一把。


    正好九舟喜直截了當,不喜遮遮掩掩,話說半句之類的高深莫測之人。


    看情形是九舟有所收斂,朱渠上前,衝著九舟右肩,輕輕地來了一拳。


    “故人已逝,你和我一起做該做的事情要緊,過去的你不明了的事情,以後,會漸漸清晰。我和以前一樣,在你左右!”


    朱渠意味深長地說完,拍了拍九舟的肩膀。


    “好!終究我還是信你,你隨我去姚陽,將我母親安葬。”


    “得令。”


    九舟像行軍之前一樣,將朱渠攬入懷中,拍了拍後背,然後,伸拳碰一個激烈,而此時,朱渠卻並沒有伸出他的右手。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朱渠不喜江湖中的彎彎繞繞,學的是諸子百家,行的是中庸之道,灑脫對他而言,就是浪費時間和生命,唯有為民生做事,才是正道。


    兩個人在杳無人煙的暗夜裏,架起雜草和木材,將肖啟蘭的屍身燒了。


    朱渠不知從哪兒拿了一件沉甸甸的做工講究的木盒子,紋路上刻著金絲鳳凰,一股異香撲鼻。


    九舟再一次異樣地看著朱渠淚流滿麵且恰如其分地收攏骨灰。


    “別問,以後,我會慢慢說給你聽。”九舟正要開口,朱渠已經餘光感知到,忙擺手打斷。


    冥河暗夜星落,隻有月上枝頭。


    異裝後,倆人騎著一頭馬匹行夜路,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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