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九舟在暗無天日的空間裏,恍惚中被一個物體鉗製住身體,動彈不得。


    “不要問我是誰,我知道你是誰就可以了。”這隻怪物,所觸之地皆讓人毛骨悚然。


    九舟難以招架這隻怪物趴在身上那股子難聞的味道,近乎屏住唿吸地問:“何故?將我禁錮於此!”


    “故事太長,說不清楚!”


    瞬間,怪物從九舟眼前退後至十米遠,空間中的黯淡變成了燭光的昏黃。


    九舟一陣反胃,腹腔中僅剩的食物一股腦兒衝出咽喉。


    “醜嗎?”


    “臭麽?!”


    說話的竟是一位衣衫襤褸,滿身青苔,看似滑不溜秋的女人,看不出年齡,聲音卻在清麗和蒼老中自由切換。


    一雙讓人看了永遠不會忘記的眼睛,正在矛盾地看著九舟。


    九舟立刻收起犀利的眼神,有些許畏懼。


    昏黃的暗室裏,四周水滴伴著鹹濕的氣息,不斷湧入。


    “滴答……”聲音不絕如縷。


    一刻鍾,四目相對,氣氛凝固。一個千言萬語成無言以對,一個滿心疑惑卻不知從何開始問起。


    半晌,女人收迴了鞭子,九舟腰身前後趴著的物體即刻消失。


    “這鞭子,好熟悉!”九舟看到鞭子末端編的結,想起什麽,便脫口而出。


    “隨我來。”女人揮動鞭子,石門開啟。


    九舟有些許跌跌撞撞地跟在女人身後,五米開外。


    石門外卻還是黑布隆冬的石室,頭頂上有些亮光,波光粼粼的。隨著燭火升起,周圍亮堂了起來。


    這裏明顯比那暗室幹燥許多,聽不見水流聲,有微風進入,唿吸也沒了壓抑的感覺。


    近處一張做工講究的八仙桌,桌下擺著兩個凳子,茶碗也隻有一對。周圍家具一應俱全,擺設和數量跟官家新婚似的,隻是紅色已經深了幾許,看似有些年頭。


    九舟不太喜歡紅色,可能是遊走江湖的緣故,他對暗紅色更加敏感。


    “坐吧。”那女子放好隨身的鞭子,連同外衣也一並掛在了木架上,露出一套白色的寢衣,清爽了許多。


    轉身之時,九舟抬眼一看,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這女人腳上穿著的木屐像是嵌在肉裏,看上起像是沒有腳的。


    “別害怕,在這裏待久了,腳爛了,沒用的物什子便扔了。原本差點害了性命,還好一位老者醫術高明救了我。”女人像是遇見熟人,找九舟嘮嗑似的,彎著眉目,言語溫柔。


    九舟沒有作聲,他一步一步移動到桌子前,輕聲地拉出凳子,小心地坐上去。他環顧四周,心跳成倍加速。這些場景與他來說真的是人間地獄,在貴族中成長起來的人,錦衣玉食,哪見過這些。即使,他在江湖闖蕩有些年頭,可憐的人也見過不少,卻沒有看見過一人如眼前女子一般在黑暗中艱難生存。這是當今應該發生的事嗎?在他的世界裏,這簡直就是君主和家國的恥辱。


    “不知前輩是哪裏人?”九舟戰戰兢兢地問。


    “天啟人,曾經。”女人脫口而出,卻又及時閉上了嘴。


    “等等,等下,前輩是天啟人,為何在此處,有何緣由?”九舟聽完後,內心的震撼和自責交織,講話結結巴巴。


    “被禁錮此地而已,沒什麽特別的。”女人淡然地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擺脫木屐的兩隻腿露出的肉異常驚悚。


    “你聽到過’冥河水妖’嗎?說是專吃小孩,長相極其醜陋的。”


    言罷,女人指了指自己,而後,發出一聲冷笑。


    “我沒聽說過!”顯然,九舟有些心虛地拽緊拳頭,手心裏麵微微冒汗。


    其實,這個故事有人經常在夜裏反複地講給他聽,那個人便是他的母親。


    “怎麽會,蘇若沒告訴你?”女人氣定神閑,卻吐出了一個在九舟心裏德高望重的人。


    “你怎麽會認識我的母親?”九舟站起身,有些不自控地問。


    “她是你的母親?笑死我了!嗬嗬……”緊接著是這個女人失神的笑聲,一陣一陣,像一把利劍,無聲息地刺入人的心,九舟傻傻地看著,不明緣由,更不知如何反駁。


    鬼魅般的笑聲剛停息,悲涼就上了頭,女人嚎啕大哭起來。


    這麽一個狹小的空間裏,哭聲迴蕩地淒慘且悠揚,九舟感覺到物體在晃動,頭頂的水波洶湧起來。


    “前輩,許是我說錯了什麽,在下跟您賠不是,請千萬不要過度悲傷!”九舟此生最看不得女人落淚,特別是上了年紀的女人,這一幕,讓他不知所措。


    他也顧不得其他,走上前,蹲在女人跟前,拿出帕子遞給她。


    女人接過帕子,正要拭淚,卻掃見一行字:蘇若幽蘭,緊接著密集的鮮血噴射在錦帕上,這一行字顯得格外嚇人。眼見她一口氣沒提上來,幾乎氣絕地滑下椅子。


    九舟即刻抱起她,穩穩地放在床上。雖然不知這女人受了什麽刺激,但是救人要緊。


    於是,他提起女人的手腕,強行維持異常的心脈。


    幾個時辰之後,九舟渾身像是泡在水中一般,汗流浹背。


    女人終於醒了,他睜開眼睛,動容地握著九舟的手,像是要說臨別之時囑咐的話。


    “孩子,要聽故事嗎?”女人奮力微微起身,半躺在床沿上,唿吸急促地問。


    “前輩,您現在很虛弱,故事以後說也不遲。”九舟貼心地掩好女人的被子,憐憫地迴答。


    “你沒來之前,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我在這裏呆了半生,支撐不了了,今天,還有一口氣,有些話應該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不然,我沒機會了!”女人蒼老的麵容在淚水的衝蝕下已經看不出容貌,隻有抬眼的瞬間,還有些許當年的印跡。原先,應該也是個美人,畢竟骨型和身段還在。


    沒等九舟思索,女人已經坐立,她閉上眼睛,將手心放置在九舟的手背之上。瞬間,周圍一陣白光環繞,所有陰霾皆消失。


    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九舟耳畔響起:孩子,你記住我的話,一字一句都要記清楚。外頭有很多謠言,你要分清楚。我叫肖啟蘭,巫靈族聖女。巫靈族宗族姓肖,其他,類似劉、李、蘇等等都是假的,全部惡人。”


    瞬間,九舟被帶至女人所經曆的一切迴憶之中。


    九舟聽得出此人隻剩最後的氣息,便隨了她的心願,閉上眼睛,靜心感受。他即使想要掙脫,也被強大的輸出強行打趴下,七經八脈不戰而敗。


    畫麵片段急轉至戰亂十年,小女孩被其父親(肖永)帶到未建國的天啟巫靈族聚集地-姚陽。認識了同歲的男孩(九淮益)。後,天啟建國,她便與九淮益完婚,嬰兒出生,一切都順理成章。


    時隔一年,君主病危。因爭權奪位,九淮益招攬自稱巫靈族聖女的蘇若入門。此女子心狠手辣,手段極其殘忍。威逼利誘各方勢力,殘害其他兩名王侯的家眷,包括肚子裏未出生的孩子。


    女人無法忍受,從中周旋,被九淮益以叛逆的名義,禁足紫軒閣。


    蘇若這個毒婦,在女人的飲食上動手腳,半年後,她毒發,夜不能寐,竟有了失心瘋的症狀。蘇若以不利於養孩子的名義,奪走男孩,並讓當時已然稱王的九淮益把女人送迴了姚陽。


    女人以家族的榮譽為尊,一直容忍,未有動武。


    直到他們殺了女人的父親,也就是男孩的祖父,並嫁禍給她的母親。


    她體內的“荒啟”開始流竄。在一場長達數十個小時的殺戮中,女人砍傷蘇若的肩膀,砍掉蘇離雙腿,將劉氏、蘇氏等家賊滅了大半。可是,她隻誤傷了九淮益的一根手指,和幾縷青絲。女人,最後看著蘇若抱著她的男孩,舉過頭頂,她便收了手。


    中毒加上過度絕望,女人病倒了,竟被九淮益以醫治為由連夜押解至疆域邊界處的冥河,扔了進去。


    如同一枚棄子,隨意棄之。


    這個地方,原先是女人與九淮益遊曆中無意間發現的秘密場所,曾經,為了女人,男人也不惜代價,添置了些物件。如今的這裏隻進不出,就這樣,女人被禁錮在此地長達二十年有餘。


    腳廢了之後,有一名醫者進入給女人治療了數月,每天一個時辰。不知是誰派來的,她也無所謂,想來想讓她死也沒必要救。


    一生縮短在幾十個片段中,肖啟蘭從未想過,命運是這等樣子。當她望見被同樣丟棄冥河的九舟,她知道暗河洶湧,峰迴路轉。


    肖啟蘭支撐不住,收迴雙手,大口哈著氣,一頭倒在枕頭邊。


    九舟良久良久才睜開雙眼,看似呆若木雞,他的腦海裏不斷搜索著蘇若的身影和言語,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那麽得體和有愛。是該相信眼前這個女人臨終前這般的囑咐,還是信任在他身邊默默守護了二十有餘年的“母親”?


    他恍惚了,可是,這個女人的眉眼竟是如此地熟悉,這鞭子的結,竟然像極了自己年幼時嬉戲的傑作。


    他拽緊拳頭,開始自說自話,一個站在“母親”這一邊,一個站在女人這一邊,來迴踱步,來迴分析和提煉。


    九舟最後望向女人的那一刻,還是妥協了。


    他抹了一把眼淚,拽緊女人的肩膀,問:“三歲的時候,我問之前的奶娘去了哪?奶娘是不是你!”


    “我不是你奶娘,我是你親娘,如果你想驗證,可以迴紫軒閣的石蘭底下翻看一個木盒子,裏麵有為娘給你置辦的小物件。你被抱走的那一刻,我就悄悄藏了起來。你看這是我帶出來的帕子。”女人拿出自己藏在枕頭下方的錦帕,繡著“吾兒喬舟”的字樣。


    聽到“喬舟”二字,九舟立刻打斷女人的話,趕忙哽咽地說:“別說了,別說了!”


    思緒飛過時空隧道,返迴在他兩周歲多的時刻。


    “你每天隻知道製作這些玩樣兒,不似從前般舞刀弄槍的,還能幫扶與我!”九淮益氣衝衝地朝肖啟蘭罵到。


    “我隻是一介女流,並無用處!”肖啟蘭放下手中的小玩樣兒,迴答到。小喬舟在一旁看著,默不作聲。


    “你是聖女,你隻要稍微上點心,打點一下,你們族人權勢還是有的!”九淮益一口一個聖女,肖啟蘭並不高興。


    “來,小喬舟,跟母親去紫軒閣玩嘍。父王生氣了,不講理,咱們走了!”肖啟蘭抱起孩子離開九淮益的寢殿。


    “什麽喬舟,就是九舟,沒什麽本事,盡搞這些沒用的!”氣急敗壞是什麽,就是這樣吧。那時,漫步在殿前小道的肖啟蘭,隻能強顏歡笑,逗著差點被嚇著的小喬舟。


    小喬舟看著中殿的燈火和屋子在母親的肩膀上一上一下晃動著,越見越遠,這個場景像是百年前的經曆。


    想到此處,他冷笑一聲。蘇若肩頭深深的傷口,被自己無意發現,卻被莫名跪罰。蘇若從來沒有抱過自己,皮肉可以演,心跳和懷抱卻是不能夠的。


    “不用了,我母親抱我的感覺我還記得!”話音剛落,九舟便攬起女人瘦弱的肩頭,還是那個波瀾不驚的心跳,還是那個讓人依戀的肩膀。


    倆人相擁而泣,肖啟蘭的眼角不再流淌絕望的淚水,而是喜極而泣的熱淚。


    “你放心,你受的苦我會加倍補償你,我要讓你成為最幸福的母親!”九舟的淚水流到嘴唇上,每講一個字,都會格外動情。


    “誰做的惡,有我來除!有些真相,等我出去了,慢慢揭開。”九舟內心的矛盾和不安已經漫到了喉嚨口,竟被正義的力量生生地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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