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康宮。


    雖然外麵還在下雪,但太上皇每天必有的養生項目不能斷。


    他在溫暖又寬敞的屋子裏打拳,養好病,再沒進小佛堂的甄太妃也陪著一起。雖然她比太上皇年輕很多,但是這一場病,到底也讓她傷了些根本,白頭發多了一些,遠遠看,兩人真是一對富貴閑人。


    “錯了錯了,甩肩應該是這樣做。”


    太上皇給甄太妃做示範的樣子很認真。


    太妃在病中,幾次以為自己要死,連著給他寫了好幾首詩。


    如夫君如明月,照我病中身。


    長夜寒衾冷,相思情意真。


    憶昔初相見,桃花映雙人。


    君心似暖陽,暖我幽夢深。


    又如春花秋月今何在,入骨相思知不知……等等。


    每一首,都看得他憶起往昔,心生無限柔情以及……親情。


    年輕的時候,皇後也給他寫過詩。


    他們彼此間,還有來有往。


    但皇後去了,後宮嬪妃雖然眾多,卻再也沒人給他寫詩了。


    她們很多人都會吟詩作對,但卻以彼此較量居多。


    偶爾獻一首詩,也大都是借景喻情,這‘情’還不是夫君之情,是頌恩,是因為他是君王。


    隻有甄妃是不一樣的。


    在她心中,他除了是君,還是夫。


    太上皇珍惜這份感情。


    尤其太子去後,兒子們似乎還是原樣,但太上皇總覺得失了些什麽。


    他們的孝順,他們的關心裏,都帶了點目的性。


    太上皇有時候憶起往昔來,就很傷心。


    兒子少了他擔心哪個出事,皇朝不穩,可兒子多了,一個個又鬥得跟烏眼雞似的。


    太子……


    太上皇很清楚,他對太子越來越疑,有他們推波助瀾的原因在。


    隻是過去的,已經過去。


    死人總要給活人讓道。


    他們小時候,每一個都那麽可愛,他都抱在懷裏哄過,給他們請老師,找陪讀。


    太上皇自覺是個慈父,無法再承受失子之痛。


    他睜了一隻眼,閉了一隻眼。


    人老了,難得糊塗。


    有時候糊塗一點,日子就好過一點。


    太上皇不想再為難自己。


    事實上,一直以來他都不太願意為難自己。


    他隻願長命百歲。


    當然,長命百歲的過程中,也要安享富貴榮華才是。


    太年輕的嬪妃,偶爾過個夜還可以,但她們也是阻擋他長命百歲的攔路虎。


    太上皇對她們很克製。


    他一輩子經曆的女人太多,如今的……,隻當個玩意罷了。


    所以,老頭就更加珍惜相伴幾十年的甄太妃。


    尤其她身體也差了以後。


    “對對,就是這樣。”


    看到甄太妃甩起來,還很好看的身姿,太上皇笑得很開心。


    “不行了。”


    甄太妃笑,“我甩得沒有太上皇好看,太上皇,您身姿挺拔,站如鬆、坐如鍾、行如風,還跟那時候一樣好看。”


    “哈哈哈!你呀,盡會哄朕!”


    “誰說的?”


    甄太妃好像被冤枉了,“不信您問問戴權。”


    “太上皇……”


    戴權在太上皇看過來時,笑著拍拍自己比年輕時大了許多的肚子,“您看老奴這肚子,您再看看您的,就知道太妃沒說錯。”


    “哈哈哈~~~”


    太上皇大笑。


    當然,笑聲裏也不無得意。


    因為身體不好,他一直很注重保養。


    二十九歲那年,生了一場重病,他都要托孤了,結果十多歲的太子接了所有,每天戰戰兢兢的陪在榻前處理政務,又在民間張榜請名醫,終於他又行了。


    然後一年又一年的,年年都要生個幾次病。


    久病成醫……


    太上皇努力不讓自己想那些年,他的太子替他忙成什麽樣。


    “太上皇,”感覺太上皇的笑聲漸有不對,甄太妃忙捧了一杯茶過來,“喝杯棗茶,一會兒,我再陪您在殿中走走。”


    “好好好!”


    太上皇按住發散的思維,享受他的暖胃棗茶。


    不過,他才喝一口,殿外就傳來急切的腳步聲,但到了門前,也隻輕輕的叩門。


    “何事?”


    戴權看了一眼太上皇,快走幾步到門前,輕聲問外麵。


    若是小事,他就準備直接打發。


    如今甄太妃在這裏,其他的……,基本都是小事。


    “公公,不好了,榮國府史老太君請見太上皇,她……”


    “她怎麽了?”


    外麵太監的聲音並不低,甄太妃聽出來,對方攔不住,人家是一定要見太上皇的。


    她在太上皇開口之前,佯裝很關心的問。


    “史老太君眼淚嘩嘩的流,隻說一定要麵見太上皇。”


    “快請!”


    太上皇聲音威嚴。


    外麵正下著雪,不是大事,那老太太不會來找他。


    “是!”


    外麵的太監鬆了一口氣,忙急步去宣了。


    “太上皇……”


    甄太妃好像體貼的道:“要不,把皇上也請來吧!這大雪的天,史家姐姐過來隻怕不是小事。”


    話是正常話。


    但是,她知道太上皇因為得勝歸來的那些人,對皇帝防範甚重。


    賈家是老臣,她這個身邊人都在委婉的跟他說,把皇上也叫著,太上皇一定會擔心人人都以為他老了,要投入皇帝那一邊。


    嗬~


    甄太妃心中清楚,賈家表麵上還是太上皇的人,但事實上,早就因為寧國府沈氏,而投入皇帝一方。


    隻恨太上皇還被他們騙著。


    史氏那個老太婆,默許家中子弟那麽做,現在有事,還要跑太上皇這裏……


    甄太妃覺得,她得讓太上皇看清楚,賈家到底是誰的人才是。


    反正憑她對皇上的了解,賈家不管出了何事,他都一定會關注。


    “……準!”


    太上皇不知道短短時間,他的好妃子,腦子裏就轉了多少彎。


    反正他現在心裏很不舒服。


    戴權感覺到了,急忙給自己的心腹小太監使眼色。


    “是!”


    小太監彎著腰,倒退到門前,這才小心開門去宣皇帝來。


    太上皇稍有滿意。


    他現在不能給皇帝太多臉。


    戴權去的話,就是太給臉。


    但事實上,此時的皇帝根本不在意什麽臉不臉的。


    他早就決定,在父皇那裏,他不用有臉。


    事實上,很多年前,他就是這宮裏最沒臉的那一個。


    他現在隻關心寧國府那一家子。


    “叫我們的人馬上出城給朕找。”


    皇帝急得想轉圈,“無論如何也要保住沈氏和賈珍的性命。”


    榮國府老太太在此時進宮,雖然不是求見他的,但人家一路哭訴著進來,也根本沒瞞他這個皇宮的主人。


    皇帝隻是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那些人的膽子能那麽大。


    “還愣著幹什麽?快去。”


    “是!”


    暗衛頭頭一擺手,和自個的兄弟迅速走人。


    但皇帝還是無法安心。


    前些天,順天府和晉王府的人在滿京城亂晃時,他就覺得有些蹊蹺。


    特意讓暗衛查一查。


    原想著看董孝全和晉王鬥法,他在旁邊樂一樂,順勢也看看能不能幫一把,卻查到源頭出在寧國府那邊。


    皇帝等著,再出什麽好事。


    這一年,隻要遇到寧國府那邊,於他都是有利的。


    董孝全不上報,一定還在查。


    凡是他鄭重對待的事,都是大事。


    皇帝期待他報上來的那一天。


    可是現在董孝全還沒什麽動作,沈氏卻生死不知了。


    皇帝氣得想砸東西。


    拿起筆?


    墨玉筆杆,舍不得。


    拿起杯子……


    官窯的。


    雖然一個杯子不算啥,但他砸了一個,一套就得毀。


    這一套也要幾十兩銀子,夠普通的一家幾口過兩年了。


    皇帝舍不得。


    他賞人全靠官窯給撐麵子呢。


    最終他拿著批過的折子,在玉案上,狠狠摔了兩下。


    “皇上,太上皇宣史老太君了。”


    劉公公欲言又止,但有些事是不能瞞的,“現在這時間,甄太妃應該也在太上皇那。”


    皇帝:“……”


    嘭嘭~~


    他又狠狠捶了幾下折子。


    晉王那麽狼狽的迴來,他以為以甄太妃的聰明,會老實些。


    可是沒想到,父皇對他的態度一變,她又在背後給他拖後腿。


    好好好……


    皇帝氣得馬上就找江南的折子。


    江南彈劾甄家的折子有好幾封呢。


    隻是念著太上皇和甄太妃的關係,他隻留中。


    但現在,他不想留中了。


    就給老頭子看看吧。


    哼,想留中,那老頭子就自己來吧!


    皇帝太氣了。


    但他再氣,也不如賈母見到甄太妃喊老姐姐,一副親近樣子時。


    這個蛇蠍婦人……


    賈母氣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太上皇……”


    老太太捂著胸口跪倒地上,身體顫抖,憋了許久的眼淚此時成串的落下來,“求太上皇救命呀!”


    她看甄太妃的眼神,恨中又無奈又痛心又絕望的樣子,讓太上皇大為觸動。


    對甄太妃的優待,當初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嫁入賈家的史氏姐妹。


    他和代化、代善君臣相得,他們兄弟同娶史家姐妹,他的甄妃喊人家為姐姐……


    “慢慢說,出了何事,朕必為你做主。”


    “太上皇,求您派人馬上出城,救救我那可憐的侄媳婦沈氏啊!”


    老太太的眼淚在掉,但是不妨礙她條理清楚。


    她沒像普通婦人那樣,一激動一哭,說話就顛三倒四。


    “自從八月十五跟著晉王遇刺,沈氏就心生不安,哪也不敢去,這一次是我那侄兒史鼎得太上皇重用,在邊城立功得封忠靖侯,因他在梅園請客招待親友,我還特別去勸她一起。”


    八月十五那日的刺殺,疑點重重。


    晉王看著是倒黴的被刺殺,但事實上如何,老太太相信,憑太上皇的睿智,一定是有所覺。


    而那天,沈氏是受皇命,尋機會,讓太子之女嫁入賈家的。


    賈母知道,太上皇老了,晉王再不成器,也是他兒子。


    朝堂上,他還得借著晉王的手,按著點皇帝。


    這種借一個兒子,壓另一個兒子的事,她幹過。


    但賈母也知道,兒子和兒子是不同的。


    她的兩個兒子都不成器,但太上皇的兒子不一樣,尤其太子。


    太子以那樣決絕的方式帶著一家人一起死後,太上皇杯弓蛇影,早就疑了所有的兒子。


    所以皇位才落到當今皇帝手上。


    太上皇年紀越大,就越後悔,要不然,他也不會把秦氏嫁到賈家。


    借著八月十五說事,賈母就是在隱晦的說晉王跟今日之事脫不開關係,二在說太子之女。


    賈家因為沈氏,對秦氏有多好,老太太相信,太上皇是知道的。


    沈氏要是沒了,救命之恩就沒了。


    太子之女在賈家就沒了靠山。


    “為防意外……”


    賈母看了一眼甄太妃,直看得她心發慌,臉發白,“家中護衛帶了大半,可是迴城的路上,有人說太玄觀的賈敬高燒幾天,賈珍找了大夫,帶走了八人去看他爹,可他還沒走多大會,就有人在路上設伏,截斷車隊,用火攻,用弩箭,沈氏的馬車被逼到小路,如今生死不知啊!”


    太上皇:“……”


    他的臉色已經鐵青。


    雖說難得糊塗,但他再糊塗也知道,這事和晉王脫不開關係了。


    而且賈家還防了晉王。


    他們一再退讓,晉王一再得寸進尺。


    好好好!


    “來人!”


    喊人的時候,他連拍兩掌。


    一個灰衣太監無聲無息,不知從何閃來,“太上皇!”他躬身,一副等待吩咐的樣子,“奴才在。”


    “去,尋沈氏,護賈珍,救賈敬!”


    “是!”


    話音未落,戴權眼前一花,就看不到那人了,隻聽到後殿有輕微的門響。


    嘶~


    走了?


    戴權額上冒汗,忙把腦袋低狠些。


    “老嫂子放心,此事……,朕必給你們一個交待!”


    如此爛泥扶不上牆,裏外不分,還有何用?


    太上皇被晉王氣得頭發暈。


    他很清楚,用這樣的兒子壓製皇帝,最後會是什麽結果。


    他忠心耿耿的老臣,都會被那蠢貨逼到皇帝那一邊。


    這是太上皇最不能忍的。


    史鼎是他的人。


    他進宮的第一時間,是來壽康宮給他請安。


    晉王動史鼎的客人……


    賈家、史家,一個一門兩公,一個一門兩侯。


    是他豎起來給世人看的。


    他在告訴世人,他老人家還在,還關注老臣。


    晉王……好大的膽子。


    “戴權,傳皇帝,傳董孝全,傳朱肆。”


    太上皇氣咻咻的,“董孝全掌順天府,朱肆掌五城兵馬司,他們都是幹什麽吃的?”


    “父皇!”


    匆匆趕來的皇帝聽到了,還沒進殿,就已開始喊人,“父皇您不能生氣啊!”一邊說,他一邊進門,“董孝全和朱肆有什麽不好的地方,您告訴兒子,兒子去罵他們。”


    說到這裏,皇帝好像才看到跪在地上的賈母,“史老太君,您這……”


    “老嫂子,快快起來。”


    太上皇也才反應過來,這老太太還跪著。


    他看了一眼平時很伶俐的甄太妃,道:“皇帝替朕扶一把。”


    “不敢!”


    賈母恭恭敬敬的又給太上皇磕了一個頭,“臣婦謝太上皇給我賈家做主。”


    說完這句話,她才想要起來。


    但甄太妃那個樣子,明顯是心虛,是擔心晉王被查到。


    她要是如了她的意……


    這一路行來,老太太擔心憂懼,又氣又恨,剛剛要跟太上皇說明情況,身體的不適被強壓下去了,如今又跪了這許久,才一起身,她的眼前就發黑。


    換以前在皇宮,她一定按一按,但現在……


    老太太在皇帝伸手的刹那,一下子暈了過去。


    好在皇帝年輕,發現這老太太不對,連忙扶了一把,“快,叫太醫!”


    ……


    皇宮的情況,沈檸自是不知。


    跟著範大明和聞佩蘭趕迴曾經的出事地點時,路上的火早已滅了,賈赦和邢氏都沒在車上,帶著一幹小廝,翹首以盼。


    “是大嫂,大嫂迴來了。”


    邢氏的披風上落得都是雪。


    老爺擔心東府一家,不願進車避雪,一直在外麵歎氣、跺腳,自己嚇自己。


    邢氏在車裏自然也坐不住。


    她下來陪著跺腳、歎氣。


    天太冷了。


    跺腳緩解凍腳的同時,還能緩解焦躁的心情。


    大嫂的馬車要摔到哪裏……


    不同於王氏,邢氏自覺和沈檸的妯娌關係一直很好,所以,擔心也是真的。


    如今看到人沒事,喜的馬上就迎了上來,“大嫂,你可嚇死我了。”


    又喜又後怕,邢氏的眼淚都落了下來。


    “……大嫂,你們又遇襲了?”


    賈赦隻看到他們三個,臉色鐵青。


    對方一環套一環,大哥和珍兒那裏……


    “是!”


    沈檸一邊迴答賈赦,一邊也迴答邢氏,“我沒事,不過你們大哥和珍兒那裏隻怕也出事了,得……”


    “我已經讓人去通知珍兒了。”


    賈赦忙道:“運氣好的話,這一會應該已經追到了。”


    那萬一運氣不好呢?


    沈檸根本就沒下馬。


    跟著聞佩蘭,她也並沒受多少苦。


    “不管追沒追到,我都得去看看。”


    老太太的馬車不在了,必是求援軍了。


    她若等在這裏,官府方麵萬一對太玄觀和賈珍那邊的危險認識不足……


    “弟妹,你的車上還有軟靠或者搭腿的嗎?”


    “啊?有……”


    邢氏看了一眼自己的丫環,丫環忙爬上車,把邢氏用來蓋腿的羊皮褥子拿出來。


    “佩蘭,用它擋在身前,我們再走一程如何?”


    “可以!”


    沒什麽不可以的。


    聞佩蘭走鏢到北邊,更冷的時候都遭遇過。


    如今算個啥?


    聞佩蘭長鞭一甩,卷過羊皮褥子,往身前一圍,沈檸在後抓住,還卷了卷,把手護住,“這裏你們不必再等,馬上迴去,官兵想來要不了多久就會到了,到時指個路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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