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月光如水,晚風幽幽,燭火搖曳。


    亥時已過,金明城中軍馬安歇,街衢冷清,鮮有人影,隻官衙大堂依舊光亮,軍帥柴紹反剪雙手,麵對碩大一張西北軍圖,攢眉凝視,沉吟良久。


    一個時辰前,眾將的爭論猶在耳畔,劉旻的話語更是令人揪心,若無視地勢的不利,迅速推進,好似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淵,於兵法相悖,乃兵家大忌;但是,如果坐守此城,分兵試探,搜索前進,數十平方裏的地域,必然耗費時日,於戰局全盤不利。


    正在思索時,隻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夫君,今日長途行軍,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安歇呢?”


    柴紹轉過身來一看,原來是妻子緩步入內,手裏提著一個棗紅漆木食盒。


    “這城裏的百姓都跑光了,好不容易找到柴火鍋灶,點燃起來,給你熬了一碗蓮子粥,快趁熱喝吧!幾天來,都在路上用的幹糧,時間一長,這人的腸胃可受不了啊!”李三娘一邊笑嗬嗬地說著,一邊打開食盒,給丈夫盛了一碗。


    柴紹接過粥來,隻喝了兩口,便把碗放到桌上,對妻子說道:“大軍出境以來,進展過於順利,這不是什麽好事啊!可是,諸將進取心切,有驕兵之氣,我隱隱約約有些擔心呐!”


    “嗯,”李三娘點點頭,走到丈夫身邊,說道,“這股驕氣,我也有所感受啊--今日,弓弩營安頓下來後,我到秦蕊兒的營區去巡查了一下,女兵們笑逐顏開,說是梁師都被嚇破了膽兒,咱們一路打過去,立秋時節定能班師迴朝…”


    “‘驕兵必敗,’古今相同,隻是事臨已身,卻渾然不知,這便是可怕之處,”柴紹咂咂嘴,眉頭一揚,寬大的額上“八”字頓現。


    “是啊,將士們求勝心切,士氣旺盛,固然可嘉,”李三娘說道,“但萬萬不可輕敵,否則,一朝接戰,便有敗沒的危險。”


    李三娘長歎一聲,感慨萬千,說道:“當年在關中時,與隋軍陰世師的水軍作戰,我求勝心切,結果失利於渭水河,損失了數千弟兄,至今想來,仍讓我痛心不已啊!”


    柴紹深有感觸,一點頭,指著身旁的軍圖,說道:“夫人,今晚議事,眾說紛紜,我看呐,咱們北征的第一戰,極有可能在此處打響…”


    李三娘順著丈夫的手指,看向軍圖一域,隻見上麵標注詳盡,溝壑縱橫,道路交錯,“黑石砭”的字樣映入眼簾。


    借著光亮如晝的燭火,李三娘雙目凝視,仔細端詳。


    片刻,倒吸了一口冷氣,扭過頭來,對丈夫說道:“夫君,看來這梁師都確是老奸巨猾啊——以金明城作誘餌,引我大軍長驅直入,在這地勢複雜之處,以其之長,克我之短,阻止我軍北征的步伐!嗯…如果咱們繞過這‘黑石砭’,向東迂迴,取道雕陰郡,再直殺朔方呢?”


    柴紹搖搖頭,迴答道:“迂迴取道,耗費時日不說;若梁軍在‘黑石砭’伏在重兵,出山橫擊,則我軍將被腰斬,首尾難顧啊!”


    李三娘將目光又轉向軍圖,凝視片刻,點點頭,說道:“如此看來,這‘黑石砭’就算是刀山火海,咱們也得蹚它一蹚啊!”


    “對!”柴紹不容質疑地答道,繼而一撫寬額,頓了頓,說道,“隻是,怎麽個蹚法,卻頗有講究了——出境首戰,務求必勝呐!我得選派精幹,深入此地,周密偵伺,而後開進…”


    “夫君,”不待柴紹說完,李三娘打斷了他的話,問道,“這支精銳,你打算讓何人領軍呢?”


    “這個…”柴紹抬起手來,摸了摸光生的下頜,似在考慮。


    “嗬嗬,我有一個人選,”李三娘笑道。


    “誰?”


    “劉旻。”


    “劉旻?嗯……好!”


    柴紹樂不可支,連連點頭,說道:“讓他帶兵入山,可謂一箭雙雕啊——既可以輕車熟路,迅速偵伺,又可以臨戰觀變,識其忠偽!好,好,好,夫人獨見甚明!”


    李三娘白了丈夫一眼,微微一笑,嗔怪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就想著辯其忠偽,我的想法啊,可與你不同哩!”


    一句話說過來,讓柴紹怔了半晌,歪斜著頭,盯視妻子,不明究理。


    ……


    夜色深沉,夏蟲呢噥,風拂枝頭,月照影舞。


    官衙大堂的燭火“嗤”地一閃,映紅了李三娘的鵝蛋臉龐,隻見她淺淺一笑,伸手拉著丈夫,說道:“夫君,來,咱們坐下細說。”


    夫妻兩人並肩而坐,李三娘手托下頜,眨了眨眼,說道:“派劉旻去黑石砭偵伺,還不隻為了打探敵方的虛實,我想讓他身兼多職哩!”


    “哦,是嗎?”


    “嗯,”李三娘點點頭,迴答道,“夫君,你且聽我說——今日入城來,光天化日,家家戶戶卻關門閉窗,街衢冷清異常,真有入了‘鬼城’之感呐!這是為什麽呢?”


    “咳,百姓都跑光了唄!”


    “對,百姓都跑光了,咱們就連尋個鍋灶,找把柴火都困難,那麽,試想一下,再往北進,要找百姓問道路帶,又會是什麽結果呢?”


    柴紹囁嚅嘴唇,沒有說話。


    “深入彼境作戰,若無百姓擁護,咱們有如無頭蒼蠅一般,瞎打亂撞,即使軍馬精良,士氣旺盛,又能持續多久呢?你也曾說過,咱們此次北征,是要將千裏邊關被入王化,若百姓不解其意,對王師避而遠之,咱們征戰的意義便大打折扣啊!”


    柴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


    李三娘抬起頭來,看了看屋外,月光皎潔,令人流連,思憶漫湧,情愫難抑。


    “夫君,你可還記得太和山反擊戰時,咱們是從哪裏找到缺口,實施突破的?”


    “當然記得!大軍從馬踏坪涉水而過,出其不意,從梁師都的背後插入一刀,前後合擊,大獲全勝。”


    “對,那你可知道,太和山旁的洛水河,水深湍急,軍馬難渡,是誰為咱們獻計獻策,找到馬踏坪這一捷徑的?”


    “駱老者。”


    “嗯,駱老者一家是被梁賊匪兵殘害的百姓之一,正因為得到他們的幫助,咱們才出其不意,反敗為勝呐!我總以為,百姓是水,軍隊是魚;水離開了魚,依然是水,可是,魚離開了水,則片刻而亡啊!今日的情形便是明證——沒有了百姓的幫助,咱們入城後,想找些鍋碗瓢盆,好好做頓熱飯都不易啊!”


    柴紹歎息一聲,點點頭。


    李三娘莞爾一笑,說道:“夫君,你來猜猜,這金明城中的百姓都跑到哪裏去了?”


    “自然是逃到黑石砭的山林中去了。”


    “對!所以呢,我想讓劉旻帶隊偵伺時,若在山中遇到百姓,則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說他們返迴城中,畢竟,故土難離,自己的家園才是最好的安生之地啊!”


    柴紹聽聞,撫著寬寬的額頭,抬眼看了看屋頂,稍一思量,說道:“可行。劉旻曾在對方軍中任職,他的話,相信老百姓會聽,不過…”


    柴紹扭頭看著妻子,不容辯駁地說道,“軍職在身,劉旻進山後時間緊逼,當以伺察軍機,搜索敵情為主,至於山中的老百姓嘛,順帶勸喻,切不可多費口舌!”


    “好的,元帥大人,全聽你的…”李三娘笑靨綻放,拉住丈夫的手,嗬嗬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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