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明時分,冷霜鋪地,白茫茫地一片,啟明星孤零零地掛在半空中,似睜半閉地眨著眼,整個渭北大地空靜寂寥。


    突然,太和山腳下的唐軍北營“吱呀”一聲,轅門洞開,步卒開道,騎兵殿後,近萬人的大軍呈雁陣推進,急速向數裏外的無名小丘奔去。


    腳步沉沉,戰馬嘶鳴,頓時劃破了淩晨的寂靜。


    柴紹策馬揚鞭,在隊伍中間篤篤疾馳,雙眼布滿血絲,眼眶四周發黑,舉目前視,麵無表情,任憑寒風吹打,晨霜掛眉,腦海中卻是波濤洶湧,思慮重重——昨夜與妻子李三娘在帷中爭執,不歡而散,自己心中卻更加堅定了救援張世隆的想法。此番出壘作戰,事關戰局大勢,牽動朝廷視聽,不可等閑視之。因此,柴紹連夜部署,下達了軍令:東、西二壘堅壁固守,護住兩翼;北營主力集結待戰,步騎混編,硬弓相隨,宋玉與馮弇分別打頭和殿後,自己則居中指揮,大隊出壘後,且戰且行,速戰速決,一舉突破對方的包圍,救迴張世隆的人馬。


    對麵的無名小丘早被重重圍困。


    此時,見唐軍大隊出壘,梁軍立即鼓號齊鳴,按照之前梁師都的謀劃,數萬人馬一分為二——前軍結陣固守,後軍旋踵反戈,強弓硬弩居中掩射,前後兩軍互倚互重,背向而戰,全力阻止唐軍的出援。


    丘上,張世隆遠遠望見大軍馳援,一下子精神抖擻,率領手下殘部從小丘上奮力衝下,與梁軍短兵相接。


    霎時,丘上丘下刀光劍影,戰馬嘶鳴,鼓聲隆隆,殺聲震天。


    兩支唐軍前後夾擊,奮力拚殺,前進一步,血流一步,不斷壓縮梁軍的陣線,眼看就要會合時,隻聽到梁軍大營中“嘟嘟”聲起,號角長鳴,數萬吐穀渾騎兵故伎重演,在一片“呦呦”聲中,兵分兩路,以雙鐮陣勢合擊柴紹的援軍。


    柴紹對此早有預見,立即命令旗手變換旗語,側翼展開防禦——宋玉所率步卒中的兩千長槊精兵,大步出列,持槍挺立,鋒尖前指,在大軍的兩翼形成了兩道鐵棘防線,護住軍陣中間的刀盾手及弓弩手。同時,馮弇的騎兵則疾馳向前,變作前鋒,以排山倒海之勢衝擊丘下的梁軍。


    吐穀渾騎兵見狀,並不強攻唐軍兩翼的長槊防線,而是在對方軍陣數百步外,將騎隊的首尾迅速銜接,形成兩個碩大的圓環,原地旋轉,塵土滾滾,騎手們麵向唐軍時,則手舉長弓,發箭力射。一時間,唐軍兩翼箭雨如注,飛矢如蝗,百十名躲避不及的士卒紛紛中箭倒地,血染黃沙。


    柴紹見狀,大喝一聲“弓弩還擊!”隻聽見陣中“唰唰”聲響匯成一片,千餘名弓弩手分列兩隊,單膝跪地,仰麵引弓,弦響之後,長翎利箭直奔天際,如雨點一般落入吐穀渾騎兵的圓環陣中,立時人仰馬翻,哀聲連連。


    前頭,唐軍騎兵在馮弇的率領下,揮刀辟砍,勇往直前,無所顧忌,陌刀閃過之處,肢飛體斷,鮮血四濺,梁軍士卒漸漸不支,無力招架,紛紛退卻。馮弇抓住戰機,狠加幾鞭,一馬當先,徑直衝上小丘,與張世隆的士卒合兵一處,並肩作戰。


    柴紹見前方已撕開缺口,立即命令軍旗前移,收攏部隊,逐次向前,靠攏小丘,打算接應丘上的隊伍後,立即突奔迴營。


    正在這時,隻聽到小丘背後數十麵戰鼓“咚咚”擂響,震天動地,兩支萬餘人的梁軍突然殺出,隊伍中驚現梁師都的帥旗!吐穀渾騎兵也立即變陣,兩個碩大的圓環轉眼成為兩支鋒利的扁錐,騎手們紛紛收起長弓而抽出彎刀,舉起馬掛圓盾,冒著唐軍的箭雨,風馳電掣,唿嘯向前,為大步趕來的梁軍士卒衝出兩條血路,一左一右鉗擊唐軍,迅速形成合圍之勢,阻斷了唐軍迴營的歸路。


    這一突變出人意料!柴紹大吃一驚,拽緊韁繩,翹首了望時,很快冷靜下來,明白了梁軍的意圖,迅即調整部署,停止迴撤,命令正在收攏的部隊就地防禦,背靠山丘,憑高俯視,依地勢起伏形成三道防線——步卒在前,騎兵在後,自己則率領弩手登上小丘,同張世隆會合後,居高臨下掩護步騎。


    此番大戰,梁軍傾巢而出,在節骨眼上突發伏兵,將柴紹的馳援大軍團團圍困,看到戰前的意圖已然達成,陣中帥旗下,執乘棗紅坐騎的梁師都倚鞍大笑,揚起馬鞭,指著山丘上的唐軍,對身旁的眾將說道:“縱然我不強攻,也要將丘上人馬渴死、餓死!”


    眼前的這一幕,讓留守壘上的唐軍將士揪心不已,個個垂頭喪氣,哀聲連連。李三娘站在壘上,雙手緊抓壘壁,凝視著遠處硝煙彌漫的戰場,雙眉緊鎖,目光沉沉,緘默不語,直到身邊的馬三寶說了聲“主子,咱們該有所計議了”,這才點點頭,係緊披風,大步走下壘來。


    ……


    夜幕降臨,人喊馬嘶的喧囂漸漸退去,風沙夾雜血霧,升騰於山間河畔,整個大地蒙蒙一片。


    柴紹站在無名小丘之頂,雙手反握腰懸佩劍,正凝望著山下的戰場,一動不動,任憑寒風侵拂麵頰,吹得鎧甲葉片嘩嘩直響。今日救援張世隆之戰,既在意料之中又在預料之外——步騎編隊,依憑戰陣,攻擊前進,按預期抵達山丘,與張世隆會合;但沒想到梁師都竟然神出鬼沒地在丘後埋伏精兵,阻斷了迴撤的道路。明天,明天必是一場惡戰,一定得打通迴營的道路!


    柴紹正在沉吟思索時,隻聽見孟通來到身邊,拱手稟報道:“霍公,張世隆已經押來了。”柴紹扭頭看去,隻見兩名腰圓膀闊的軍士正推搡著五花大綁的張世隆走過來。那張世隆早被褫去了頭盔和戰袍,蓬頭垢麵,須發零亂,如同一支霜打的茄子,正踉踉蹌蹌地往這邊來。


    見到柴紹,張世隆“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淚涕俱下,抽泣著說道:“霍公,我…我…是想出其不意,幫您一舉擊敗梁師都啊!”


    “住口!”柴紹勃然大怒,高聲喝道,“我叫你押運糧草,你卻擅自出戰,違抗軍令,有死而已!”


    “……”張世隆渾身瑟瑟顫抖,青黑的嘴唇囁嚅不已,哀求道,“霍公,您若能讓我在陣前戴罪立功,我願奉上身家性命和萬貫家財,讓您……”


    柴紹抬手一揮,打斷張世隆,怒目而視道:“事到如今,你還使喚這套把戲?”


    “霍公,您……您打狗也看看主人吧,我……”


    “也罷,”不待張世隆說完,柴紹歎息一聲,將佩劍一甩身後,說道“明日,我配與你一刀一盾,你自行到陣前去搏命吧!若命殞沙場,我也就不再追究你的罪責,算是給太子和齊王有個交待;若僥幸活命,我必檻車遣送迴京,由陛下親自發落,能否活命,就看你的聖眷了!”


    張世隆翕動著嘴唇還想說話時,柴紹對軍士喝道:“押下去,好生看管,明日將其送到鋒線上,聽天由命!”


    “是!”兩名壯碩的軍士一把提起張世隆,如縛雞一般,不由分說地拖了下去。


    張世隆仍在苦苦哀求,柴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轉過頭來,再次凝望山丘下的戰場——敵我兩軍重重對峙,數萬人馬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大戰令眼前如死水一般沉寂,茫茫四野,毫無生氣。


    遠處,太和山下的唐軍大營篝火點點,旗影搖曳,猛然間,柴紹腦海中“窣”地冒出一個念頭——自己沒有聽從妻子的勸告,執意出援張世隆,難道真的錯了?不過,事已至此,不暇多想,柴紹抬眼矚目戰場,繼續沉思來日的突圍之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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