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激戰至酉時,揚塵挾裹著血霧,隨晚風四處飄散;硝煙混雜著血腥,嗆得人連連幹嘔,壘上壘下早已鮮血瀝瀝,在沉沉降下的夜幕中慢慢凝結成塊兒。


    五百步外已模糊一片,難辯人影,兩軍各自收兵,喊殺聲漸漸停歇。霜霧起時,隻剩下三三兩兩相互攙扶的傷兵蹣跚迴營,失去主人的戰馬在唿嘯而至的夜風中鬢鬃獵獵,低頭踟躕,不知所歸。


    挑燈時分,唐軍北營的中軍大帳內人影綽綽,柴紹不顧激戰整日的疲憊,連夜召集各壘的將領會商軍情——對麵的張世隆被圍困於數裏外的無名山丘,岌岌可危!


    此時,軍帳內熱火朝天,將軍們各抒己見。


    東壘守將向善誌大聲說道:“這沒有什麽可商量的!被圍之軍近在咫尺,何有不救之理?”說罷,正了正厚厚的豹皮護腰,又加了一句,“連月來,我軍堅壁清野,倍受梁賊的欺侮,現在是時候還以顏色了!”


    “何況,”步兵將軍宋玉接著說道,“若張世隆的人馬覆沒於對麵的無名山丘,慘狀盡收眼底,必然動搖壘中的軍心。到時,壘壁能否穩守也是一個令人憂心的問題啊!”


    “不然!”胡人將軍何潘仁捋著頜下紅須說道,“此番吐穀渾騎兵偷換駐地,蟄伏不動,就是期待大軍出壘,然後尋機分割,圍殲我軍;隻不過張世隆的出現,令其早早地暴露了意圖,我軍不可自投羅網!”


    郝齊平聽聞,在座中頷首點頭,沒有言語。


    騎兵將軍馮弇向帥位上的柴紹一揖,說道:“霍公,今日我率隊出壘搏殺,感覺對方的軍械有所加強,銳卒的長柄大刀人手一把,吐穀渾的硬弓翎箭也增加了射程,搏殺間,頗覺吃力……”


    “沒有步兵的掩護,騎兵獨進,當然吃力!”馮弇話音未落,對麵座中的馬三寶鼓著眼睛說道,“今日出壘,馮將軍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為之,騎兵獨進,受到對方的步騎合擊,勢難支撐,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馬三寶用眼角餘光瞄了瞄帥位上一直沒有吭氣的柴紹,接著說道,“但是,若我軍步騎合編,強弩掩射,依陣法推進,行如戰,戰如守,對方未必能占到便宜。”


    女將秦蕊兒扯了一下披風,也接過話來說道:“我們弓弩營已憋了許久,早盼著在百步之內盡取敵人的性命!”


    聽聞眾人之言,身體肥胖的丘師利搖頭晃腦地說道:“岑將軍從長安城中運來的糧粟,足斤足兩,米圓粒大,供給無憂,似可大戰啊!”


    岑定方聽聞自己的名字,這才站起身來,躬身向柴紹一拜,然後環揖眾將,說道:“霍公,諸位,我協同押糧,從關中返迴,今日苦勸張世隆,未奉軍令,不可擅動,結果吃了他一馬鞭,還是沒有勸住。但事到如今,我卻要反勸諸位出壘力戰,解救張氏!竟其原因,除了適才諸位之言,我以為,從天時地理人望來看,從朝廷上下及關中百姓的關注來看,也已到了重挫梁軍的時候了。否則,大雪驟至,梁賊兵甲完好,引遁北歸,來年又將戰事再起,關中又得興師動眾,轉運接濟,真是民不堪命啊!”說罷,一邊躬身坐迴位中,一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鞭傷血痕清晰,隱隱作痛。


    柴紹在帥椅上自始至終一言未發,雙眉在寬大的額頭上收緊了放鬆,放鬆了又收緊,聽聞岑定方之言,這才囁嚅嘴唇,幽幽地說道:“事關戰局大勢,今日先議到此,各營務必警惕堅守,等待本帥命令!”


    說罷,“吱嘎”一聲推開帥椅,站起身來,低著頭反剪雙手獨自離去,不再與眾將多言一句。


    ……


    柴紹掀簾迴到帷帳時,滿臉掛霜,愁雲一片,沒有言語便徑直坐到桌前,長長歎息一聲。今日壘前的戰況,早有軍士通稟李三娘。見丈夫迴來了,李三娘不動聲色,伸手接過他遞來的紅色大袍,掛到木架上,然後盛上一碗熱氣騰騰的蓮子羹,輕聲說道:“今天累壞了吧,快趁熱喝點,”然後彎下腰來,和丈夫並肩而坐。


    柴紹端起熱羹,湊到嘴邊吹了吹,卻並未喝下去,而是放下羹碗,扭過頭來看著妻子,憂愁地問道:“三娘,你覺得那張世隆是否當救?”


    “你覺得呢?”李三娘微微一笑,明眸閃爍,反問道。


    柴紹摩挲著寬大的額頭,皺了皺眉,說道:“此事甚難!於戰場而言,於道理而言,自然應當堅持前策,執守防禦;可是從人情來看,從朝廷的期望來看,又當速速救援,出壘攻敵。哎,左右為難啊!”


    “那眾將的意見如何?”


    “有戰有守,眾說紛紜。”


    李三娘緩緩收起笑容,抿了抿嘴唇,沉沉地說道:“戰場決勝,排兵布陣,自然應據敵我形勢來定奪,怎可顧及戰場之外的其他情形?”


    “話雖如此,可實難照辦啊,”柴紹搖了搖頭,說道,“此前,丘師利與張世隆同去長安調糧,可運來的米粟卻截然不同,這是有目共睹之事!這打仗啊,前方打的是兵將軍馬,後方則打的是錢糧米粟。若對張世隆見死不救,惹惱了長安的紫衣權貴們,不要說攻滅梁賊,了卻恩師遺願,恐怕連長駐太和山,固守洛水河也難持久啊!”


    李三娘一聽丈夫這樣說,雙目圓睜,說道:“咱們一心為大唐,扞敵保境,我就不相信父皇會容忍臣下陽奉陰違,掣肘前線!”


    柴紹摸了摸下頜,唏噓道:“哎,陛下身處九重禁宮,未必事事親理,雖說百官各守其職,卻也各有心思,這朝廷之事啊,複雜微妙,深淺難測!”


    李三娘聽罷,雙眉一豎,黑眸之中冒出點點火星,鼻翼翕動,說道:“哼,要是這樣的話,那你守住太和山,我迴長安去找大哥和四弟,當麵與他們理論,看誰敢在背後無事生非!”


    柴紹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說道:“三娘,今日的大哥和四弟,早已不是昔日河東府的大公子和四公子了,他們現在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今太子和齊王,咱們……咱們可不能意氣用事啊!”


    “意氣用事?這是軍國大事,事關千萬百姓的安危!”李三娘把頭扭到一邊,有些不快,嘟噥著說道,“況且,在我眼中,他們永遠隻是我的大哥和四弟!”停頓片刻,繼續問道,“那你還是準備出壘去救張世隆?”


    “不得已而為之啊!”柴紹歎息一聲。


    “夫君,你自小在營中閱習軍事,飽讀兵書,數曆沙場,難道不明白‘智莫大於棄疑,事莫大於無悔,進退無疑,見敵無謀’的道理嗎?”李三娘杏眼圓睜,盯著丈夫問道。


    “若論兵法,還有‘非利不赴,非得不用’之說呢!況且,這個‘利’與‘得’不僅僅牽連著太和山戰場,還牽連著長安太極殿的上上下下,不能不顧及!”柴紹斬釘截鐵地迴答道。


    “我看你當了這個‘霍公’以後,就是顧及得太多了!”李三娘怒火微撩,有些動氣。


    “你是大唐公主,是皇氏血脈,我柴紹雖為霍公,實則因婚而親,緣姻而進,朝廷內外誰人不知?我行事自然得小心謹慎,不能不有所顧及!”柴紹也有些上火,大聲地說道。


    “原來你一直是這樣想的!”李三娘聽聞,臉色立變,“豁”地一下站起身來,丟下一句“兵是你在領著,你想怎麽打就怎麽打吧”,說罷,拂袖而去,大步走出帷帳,隻剩下身後的帷簾空悠悠地蕩來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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