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山下旌旗招展,洛水河畔刀槍鮮亮。


    連日來,唐軍主帥柴紹頻頻巡察防務,令大小將領們不敢有絲毫怠慢,五更即起,操演軍陣,日落西山,方才收兵。幾日下來,軍將們個個腰酸背痛,一臉疲憊,可誰都明白大戰將至,卻也無人抱怨。


    這日黃昏,夕陽一掃雨霧,太陽欲出不出,悄悄探出半隻腦袋,幾束光芒刺破雲端,從天際一瀉而下,整個洛水河畔頓時金光燦燦。北風暫歇,太和山上深黃濃鬱,偶有飛鳥振翅掠過,傳來清脆的“啾啾”鳴叫。


    酉末時分,影子斜長,山腳下唐軍北營的騎射合練剛剛結束,弓弩將軍秦蕊兒收弓下弦,策馬徐行,來到騎將馮弇的麵前,拱手一揖,笑道:“馮將軍,連日來操演辛苦,我營中有人要請你喝酒解乏哩!”


    馮弇聽聞,在坐騎上拉韁一愣,繼而笑道:“馬三寶將軍要請我飲酒,那再好不過,隻是你營中女兵居多,確有不便啊!”


    “嗬嗬,哪有他的份!”秦蕊兒嘴角輕揚,笑出聲來。


    “那是…?”馮弇眉頭往中間一擠,滿臉頓生疑惑。


    秦蕊兒馬鞭一抬,說道:“馮將軍不必細問,隨我來就是了…”


    一柱香兒的功夫,馮弇跟著秦蕊兒走進弓弩兵營,隻見將軍帳外十幾名女兵躬擐甲胄,紅巾束發,腰懸利劍,身背勁弓,肅穆而立,威風凜凜。馮弇見狀,不禁連聲稱讚道:“都說秦將軍手下的女兵,巾幗不讓須眉,是公主殿下的嫡係部隊,果然名不虛傳啊!”


    “我和姐妹們是公主殿下親手調教出來的,此話不假,但論衝鋒陷陣,那還是馮將軍的騎兵驍勇善戰!”秦蕊兒樂嗬嗬地迴答道。


    二人正說話間,已抬腳走進將軍營帳中了。隻見裏麵坐著三人,一個年過五旬的老者,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另外一個則是總角年紀的孩童。屋中三人見馮弇進來,立即起身,跪拜下去,口中朗朗有聲:“感謝馮將軍的救命之恩!”


    馮弇定睛一看,原來是前些日子在偵伺途中搭救過的父女三人。此刻,衣裳煥然一新,容貌清麗整潔,一時之間馮弇竟沒有把他們認出來。稍一遲疑,馮弇連忙上前,將其一一扶起。老者顫巍巍地站起來,顯然傷勢還未痊愈;孩童低頭垂立,稚嫩的臉上猶有驚懼之狀;少女在旁攙扶老父,唇紅齒白,烏發斜髻,小袖緊袍,婀娜有致,馮弇目光與之相碰時,竟看得有些出神,呆呆不動,少女隻扭頭淺淺地一笑。


    “嗬嗬,馮將軍,這就是今日要請你喝酒之人,快請入座吧!”秦蕊兒見狀,在一旁咯咯笑道。


    賓主落座,老者舉杯致敬道:“馮將軍俠肝義膽,當日若非將軍相救,駱某一家三口已死無葬身之地了!”


    “途中偶遇,焉能見死不救?”馮弇說罷,與駱老者一飲而盡。


    “隻是,”馮弇放下酒樽,不解地問道,“隻是烽火相接,周圍數十裏早已堅壁清野,你家三口怎會流落到太和山腳的叢林之中,且老丈背有刀傷,是何緣故呢?”


    “哎,一言難盡啊,”駱老者連連搖頭,長歎一聲,也緩緩放下手中的酒樽,看了看麵前的一雙兒女,傷感地說道:“我在前朝時曾任朔方城的主薄,與梁師都共事多年,彼此熟識,後來我因病致仕,歸隱鄉裏,在太和山北邊的老河口安家渡日。孩子他娘死得早,我把他們姐弟倆拉扯大,眼看就要熬到頭了,誰知…哎…”駱老者欲言又止,已是老淚朦朧了,女兒連忙上前替他擦拭眼角,老者這才繼續說道:“烽火驟起,鄉親們接到官家之令,堅壁清野,都紛紛撤到關中去了,老朽自以為與那梁師都淵源頗深,梁軍不敢造次,再說自己一把年紀了,也不想跋涉遠徙,誰知…誰知那幫畜生竟然饑不擇食,罔顧我是梁王故交,大肆搶掠,連來年的糧種都沒有給我留下一粒,我與他們那個帶兵的馮姓將軍理論時,對方卻惱羞成怒,揮刀將我砍傷,若不是鶯兒和弟弟宏兒將我合力抬出,在林中遇到馮弇將軍,恐怕我這把老骨頭早已埋入黃土之中了,唔…唔…”說罷,駱老者傷心不已,低聲抽泣。


    “阿爹,看您,說好的是請馮將軍來飲酒,怎麽盡提些悲傷之事呢?”鶯兒拉著父親的手,嬌嗔地責備道。


    “就是,就是,”駱老者一抹眼角,這才抬起頭來,破涕為笑,說道,“聽聞馮將軍把我們一家三口救入軍營,差點受到了霍公大人的責罰,哎,我們真是慚愧之極啊,等我這把老骨頭能動彈些了,我們就往關中去,不再連累馮將軍。”


    “咳,你們是有所不知啊,”秦蕊兒快人快語,說道,“公主殿下已在霍公那兒替你們說情了,還說什麽‘比近不親,無以致遠’的話兒,反正我也聽不懂,但卻把霍公說得連連點頭,你們在我營中就安心養傷吧!”


    馮弇端起酒樽,兀自猛飲一杯,然後低下頭去,看著麵前的空酒樽,暗自歎息一聲,喃喃說道:“其實,如果當日霍公責罰我,原本也是對的,畢竟軍中有製,部伍有令,我不請自專,已涉違製。哎,公主替我說情,那是念我出身於草莽大澤,起身於終南山麓,暫且姑息我這身上的遊俠之氣啊!”


    “所以嘛,你馮弇欠了霍公和公主的一個大人情,得在戰場上拚殺來還!”一陣爽朗的聲音從帳簾邊傳了過來,眾人循聲看時,卻是馬三寶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秦蕊兒嗔怪道:“你是屬貓的呀,哪兒有味兒就往哪兒鑽!”


    馬三寶緊挨著秦蕊兒坐下,笑嘻嘻地迴答道:“有酒有肉,此等好事,當然不請自來羅!”


    馮弇在座中一揖,說道:“馬將軍來得正好,這女兵營中的酒,喝得我真是有點磣啊,你來了正好幫我解圍。”


    秦蕊兒正想將駱家父女引薦給馬三寶時,誰知馬三寶鼓突著眼搶先說道:“早就聽聞馮將軍救了朔方老主薄一家三口,今日相見,幸會幸會!”邊說邊向駱老者揖手。


    駱老者也連忙迴揖,說道:“馬將軍之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老朽三生有幸!”說罷,讓女兒和兒子也趕忙行禮。


    馬三寶看了看雙頰飛紅的駱鶯兒,又看了看渾身不自在的馮弇,不禁哈哈大笑,扭頭對秦蕊兒說道:“馮將軍不是讓我來幫忙解圍嗎?我看解鈴還須係鈴人,今日請駱家女兒行酒,咱們不醉不歸!”


    駱老者也在對麵座上頷首而笑。


    眾人推杯把盞,你來我往好不熱鬧,一時間,歡聲笑語縈繞軍帳。


    ……


    宴至亥時,彎月升空,薄雲浮動,眾人方才盡興而歸。


    馬三寶與馮弇皆醉意朦朧,相互攙扶著緩步徐行,攜手歸營,嘴裏絮絮叨叨,手上比比劃劃,後麵的幾個親兵遠遠相隨,不時地捂嘴偷笑。


    馬三寶打著酒呃,邊走邊說道:“馮兄弟,我給你…給你說,我看駱家女兒八成是相中你了,你…你老弟豔福不淺啊!”


    “哎,馬兄拿我取笑了!人家畢竟是官宦之家,怎會看上我這個草莽村夫呢?”馮弇雖然嘴上這樣說著,但眼前滿是駱鶯兒的身影,那海棠帶雨般的亭亭玉立,那春風拂麵似的巧笑淺暈,無刻不牽係著他的心扉。


    “嘿嘿,我給你說,”馬三寶偏著腦袋看了看馮弇,笑道,“不單是那駱家女兒有意於你,我看呐,你未來的泰山大人也…也很欣賞你呢!”


    馮弇聽聞此言,酒勁漸消的臉上頓時又漲紅一片,隻好胡亂搪塞道:“馬兄喝多了,嘴裏盡是酒話兒…”


    “這哪裏是酒話兒!”不待馮弇說完,馬三寶故意虎下臉來,一本正經地說道,“馮兄弟,我給你說,你可不是當年終南山的草莽村夫了,你如今是大唐的五品驃騎將軍,這可是門當戶對的事兒啊!再說了,英雄救美人,自古傳佳話,嗯,連我的那個秦…”馬三寶打了一個酒呃,改口說道,“連秦蕊兒都說呢,這是‘千裏姻緣一線牽’!”


    馮弇攙著馬三寶,邊走邊說道:“駱鶯兒的確楚楚動人。不瞞馬兄,當日我救她時,滿臉鍋黑,破衣爛裳,不想今日竟然如此亮麗照人,她給我斟酒時,一顰一笑之間,體香淡淡,我簡直有些手足無措了,”說罷,馮弇難為情地一笑,繼而臉上浮起陰雲,頓了頓,略顯沉重地說道,“隻是咱們人在軍中,身不由己,眼看大戰將至,生死難測,我不能誤了人家啊!”


    幾股冷風吹來,馬三寶酒醒了不少,聽聞馮弇如此說話,立馬停住腳步,伸手拍了拍馮弇的肩膀,使勁兒點點頭,說道:“‘無情未必真男兒,’這是昔日臨川崗大戰,秦蕊兒受傷待治時,公主殿下送給我的話,今日我轉送你兄弟。如果咱們能在此役中活下來,我願與你義結金蘭,一同跪拜公主,請求殿下提婚於駱家,成全你們的姻緣!”


    “馬兄…”馮弇熱淚盈眶,哽咽難語,抬手抹了抹眼角,方才說道,“馬兄古道熱腸,有任俠氣,兄弟我欽佩不已!時至今日,實不相瞞,剛才在宴席中,駱老者提到赴門逼糧的那個馮姓將軍,聽聞他的描述,很像我那個…那個在朔方從軍的堂弟馮端,一別數載,彼此杳無音訊,不想會在這太和山下相遇,且各為其主,敵視相對。若他日戰場遭遇,我真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啊,還望馬兄賜教!”


    “這……”馬三寶聽聞,大吃一驚,酒性全無,略突的雙眼眨巴不停,抓耳撓腮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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