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徘徊,繁霜霏霏,今宵寒較昨宵多。晨風拂帳頂,沙沙響不停,營地篝火漸偃息,餘燼變青煙。


    醜寅之交,天未見亮,梁軍大營裏人跡寥寥。咄苾早早地便醒來了,隻覺得頭痛欲裂,酒勁未消,一邊讓下人端來熱騰騰的馬奶喝了兩口,一邊傳喚侍從官哈爾科到大帳中來晉見。


    這哈爾科自幼便死了爹娘,在逃難的路上被陏朝遠嫁而來的義成公主收養,濟以衣食,授以書史。哈爾科天性聰慧,博聞強記,過目不忘,義成公主深愛其才,時常留在身邊做些文案書劄之事。哈爾科也不負眾望,曾經單騎匹馬,馳行千裏,口傳書信,竟無一字之謬,在突厥諸部中有“草原飛鴿”之稱。


    哈爾科抬腳進帳,右手撫前胸,向咄苾躬身行禮。


    咄苾放下手中的馬奶大碗,點點頭,示意哈爾科就座,然後讓帳中的幾個下人退出去,這才扭頭對哈爾科說道:“義成公主讓你千裏迢迢地隨我而來,今日可要派上用場了。”


    “義成公主是我的再生父母,哈爾科粉身碎骨也無以為報。大帥有何差遣,小奴定當全力以赴。”


    “好,”咄苾捏了捏胡須上的瑪瑙紅墜兒,說道,“我準備給義成公主去信一封,你今日便帶信出發,在大雪封山前趕到達爾罕大營。”


    “遵命,”哈爾科利落地迴答道,正打算援筆鋪紙時,隻見咄苾搖了搖頭,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哈爾科立即心領神會,放下筆管,聚精會神地側耳傾聽,咄苾這才開口說道——


    “公主安好?離開達爾罕大營已近一月,諸事皆順,勿憂勿慮。咄苾心中十分掛念,待完成此番差事後便返迴草原,隻是風雪將至,你我再次會麵時,應是明春鶯飛草長之際。


    我主動請差,南下千裏,臨走之時,你多有責怪,怨我唐突從事,未曾商量,豈知事起驟然,機不可失!此番進入南境,我四處留意,處處觀摩,深知吐穀渾之首鼠兩端,梁師都之外強中幹,李唐王朝之野心勃勃!烽煙彌漫,南境不安,淺水原與朔方城尤如飛鳥之兩翼,破一必毀其二,事連我突厥之大政走勢,二哥處羅大可汗必將身陷其中,兵戎相見於李唐。彼時,擇將選帥,出入南地,舍我其誰?手握重兵,控弦百萬,正是咄苾兌現月下承諾之時!


    願公主在達爾罕有所作為,親近草原十八部首領,絲竹茶帛不吝賞賜,得其歡心,用其忠誠,他日兵行馬鳴之時,令其作避上觀,安守勿動。另,‘小可汗’缽苾精明過人,於我行事有礙,當施以巧策,令其離開達爾罕,迴到契丹及靺鞨封地,以保無虞。


    心中千言萬語,不可一一道來,願自珍重,靜待際會,勿忘月下之語,擅持謹微之心,期待明春草原相見!”


    咄苾說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斜靠在椅中,讓哈爾科重複了一遍,見無所遺漏,這才揮了揮手,讓哈爾科離帳而去。


    望著哈爾科的背影,咄苾喃喃自語道:“可汗之位,誰人生而得之?尤如群狼捕鹿,唯智果者獲!”


    ……


    北風唿嘯,雨霜未消,對麵梁軍大營的異常寧靜,讓柴紹已經嗅到了大戰前的硝煙味兒。連日來,柴紹馬不停蹄地巡察防務,奔波於太和山下的三座軍營之間,時而閱視士卒操習,時而聆聽將軍呈報,時而突查刀槊軍械,整日腳不踮地兒,忙得不亦樂乎。


    這日申時,柴紹剛剛迴到北營的帷帳內,解開紅袍遞給妻子李三娘,準備端起羹湯趁熱喝幾口時,侍從孟通進來稟報道:“霍公,糧官丘師利將軍從長安返迴,現在中軍大帳內,有事呈報。”


    “好,我知道了,讓他稍坐片刻,”柴紹放下手中的湯碗,無可奈何地對妻子笑了笑,說道,“我去去就來,那丘師利迴來繳差,應該沒有什麽事兒的。”


    李三娘點點頭,又把披風遞還給丈夫,說道:“不打緊,你去吧,呆會兒迴來了,我再重新給你熱熱羹湯。”


    片刻之後,當柴紹抬腳走進大帳時,一眼便看了披掛甲胄,身體肥胖,略顯臃腫的丘師利,正兀自坐在椅子上,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柴紹才說了一聲“丘將軍押運糧草辛苦”時,隻見丘師利氣唿唿地一揖手,說道:“霍公,長安城中的官吏欺人太甚,您可得具上奏折參兵部一本啊!”


    “唔?”柴紹一邊入座,一邊疑惑地看著丘師利。


    “霍公,是這樣的——此番奉您的命令,我到長安接運糧草,清點之後,對方出具兵部公函,說還欠著咱們三萬石,以後補齊。這都不說了,當我令人打開其中的幾車軍糧來看時,裏麵卻是昔年陳糧,色澤發黃,甚至還夾雜有細沙鼠屎。屬下一時氣憤,找對方理論,來人竟說朝中已經沒有新糧,就這批糧草還是從川陝邊郡調運而來,若有疑問,請詢問兵部!今年關中豐收,人所共知,這才過去兩個月,如何就沒有新糧了呢?兵部厚此薄彼,欺人太甚,您可得找兵部尚書殷嶠理論理論啊!不行的話,就參他一本。”


    “唔,”柴紹點點頭,寬大的額上雙眉稍蹙,沒有多言,隻說道,“丘將軍此行辛苦,迴營好生歇息,後麵的事兒,我自有主張……”


    柴紹迴到帷帳後,李三娘見丈夫悶悶不樂,便問緣故,柴紹將方才的事兒和盤拖出,咂了咂嘴唇,然後說道:“這其中的原委,我也能猜到一二——前朝大業年間,殷嶠曾在丘師利的手下任太穀縣令,因賦稅未畢,受到丘師利的嚴厲責罰,被其鞭笞之後,棄官而去。此段恩怨,也許促成了今日之事。”


    李三娘濃眉一皺,眨眨了一雙大眼睛,說道:“可如今咱們肩上擔的是軍國大事,如果殷嶠睚眥必報,氣量如此,又如何能做我大唐的兵部尚書呢?”


    “是啊,我也有此疑惑,”柴紹摸了一下寬大光生的額頭,說道,“那麽,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今年的新糧已先期供給秦王在淺水原的前線了,戰至今日,殷嶠可能真是捉襟見肘了。這殷嶠的為人嘛,嗯,據我所知還是頗為豁達的,應該不會挾公報私。不過,”柴紹轉過頭來,看了看妻子,歎了一口氣,說道,“不過人心難測啊,現在的殷嶠早已今非昔比,人居高位,秉持大權,如果想還以顏色,那是舉手之勞啊!”


    李三娘聽罷,連連搖頭,站起身來,一邊將熱羹湯端到丈夫麵前,一邊說道:“朝堂之事如此複雜,真是叫人費解!‘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但願像殷嶠這樣的尚書們、仆射們不要成天瞎折騰,現在是什麽時候啊,一心對外都還力有不逮呢!”


    柴紹拉著妻子的手,苦笑一聲,說道:“權秉好似雙刃劍,既可以安邦濟世,也可以假公濟私,古來如此!大唐於馬上征伐天下,要想在馬下治理天下,必須使好這把雙刃劍啊!”說罷,端起熱羹來啜了兩口,便不再說話。


    夫妻倆一時無語。


    李三娘倚在桌前,雙手托著下頜,明眸閃動,目不轉睛地盯著帳中的三角火爐,若有所思;柴紹則低頭吹羹,慢品慢飲。


    片刻,帳外的北風把厚厚的棉簾吹得一起一伏,李三娘理了理鬢前絲發,這才說道:“馬上要入冬了,兵部欠下的這三萬石軍糧恐怕還得再催一催哩!”


    “嗯,”柴紹放下羹碗,抹了抹嘴唇,說道,“我也是這樣想的,而且還想到了一個合適的‘催賬人’?”


    “誰?”


    “張世隆。”


    “他?”


    “對,”柴紹笑了笑,輕輕點頭,看著滿臉狐疑的妻子,說道:“這張世隆雖然在軍營中不堪為用,但卻是在朝廷中鑽營的老手,讓他去催軍糧,有三個可行:一來他與殷嶠沒有過結,可以避免我們之前的擔心,甚至對於張世隆來說,此番迴京可能還是自己巴結兵部尚書的好機會;二來,原先的戶部尚書劉文靜因先前在淺水原兵敗,已被革職,現在戶部暫由齊王代管,張世隆去找自己的主子齊王,也許還能從戶部借出些糧食來呢;這三來,張世隆一心想建立軍功,洗刷前恥,可咱們又不能讓他去衝鋒陷陣,所以押運糧草,督促供給之事最適合他去做了,到時在戰功簿上也好書他一筆,還太子和齊王一個順水人情,嗬嗬…”說罷,柴紹不禁得意地一摸額頭,開心地歡笑起來。


    “好倒是好,”李三娘點點頭,不無擔憂地說道,“恐怕還得再給他配一個副手,此事才穩妥啊!”


    “嗯,夫人所言不謬,這個副手人選嘛,容我再思量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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