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擇端終於畫完了那幅畫。

    金人攻破汴京後,宮中畫師盡都被拘押。那時,張擇端隻粗描出一道初稿。他帶著那初稿,跟隨數千人一同北上。

    到了燕京,一個金人官員將他召了去,問他:“你在畫宣和三年清明那天正午圖景?”

    途中,張擇端已受盡暴虐,不敢抬頭,隻慌忙點了點頭。

    “抬起頭,瞧瞧我是誰?”

    他怯怯看了一眼,頓時一驚。那人三十來歲,身形魁梧,眉眼舒朗,容貌酷似一人——王倫。

    “對,我便是那紫衣客真身赫魯。我召你來,是要你畫完這幅畫。”

    於是張擇端便被留在赫魯府中,每日隻潛心畫那幅畫。

    其他那上萬人,到達燕京時,男亡一半,女死三成。剩餘之人,有技藝者尚能存活,富貴子弟大多降為奴隸,又不善活計,受盡鞭撻。不到五年,十不存一。女子分入大家,猶有生理;其餘則十人九娼。更有許多被賣給西夏、高麗,再無音訊。

    張擇端幸而得赫魯善待,衣食豐裕,不受驚擾。

    從宣和三年清明起,前後整整用了十年,他終於畫完。不滿五十,須發盡白。

    道君皇帝當年隻命他畫虹橋一帶,他得知那梅花天衍局後,發覺卷入其間的,何止虹橋兩岸。被那場紛亂牽扯進來的人,從虹橋向兩頭不住延伸,東到郊野,西到東水門內。

    在汴京那幾年,他每日在東水門內外,向人詢問清明那天正午的情形,不斷畫下草圖。然而,兵亂之中,這些草圖盡都亡失。他隻能憑自己心中所記,將當日那些人一個個畫了上去。

    古往的畫作中,從未有過如許多人,而且,其中絕大多數都隻是尋常人。但再尋常,也都是人,哪一個不是活生生的性命?眾生平等,同經了這場生死浩劫,性命便是性命,哪裏有高低貴賤之別?

    畫上任何一個人,他都不敢輕忽,覺得一旦自己畫下,便能保住那人性命一般。

    隻是,他雖記性超群,卻畢竟隔了數年,當日那些人中,牽涉進梅花天衍局的近四百人,他都記得,其他無幹者的樣貌,卻極難憶起。他苦惱數日,忽然想到自己曾向五絕打問,當天未在場卻牽涉進來的人。那些人的姓名,他全都記了下來,並盡力一一去尋訪過。即便當時已經死去,也向親舊詢問,畫過大致樣貌。於是,他將那些人的麵容填到了圖中無幹者的臉上。梅花天衍局所涉八百多人,大都畫到了圖中。

    圖成之後,赫魯來賞看,邊看邊連聲讚歎:“與我那天所見,果真是一毫不差!好!好!好!你去五國城見一個人,得有他題詞,這畫才真正圓滿。”

    赫魯命一個軍卒帶著他騎了馬,向東北方趕去。行了一個多月,才到了一座荒僻小城,不到九月,這裏已草枯葉盡、黃塵撲麵。城中隻有百餘戶人家,並無城牆,隻在街口立了個舊木牌,上寫:五國城。

    那軍卒帶他來到一座土牆院落,走進去,見一群粗服婦人在院裏切蘿卜晾曬。房舍倒不少,一圈有幾十間,卻都是黃泥土房。他們走近正中一間略大些的房間,裏頭傳來嘶啞讀書聲。

    張擇端跟著那軍卒走了進去,見一個身穿舊紫錦長袍的老者手執一卷書,正在屋中踱步誦讀。那老者聽到腳步聲,轉過了頭,麵容黃瘦,神情有些呆悶。

    張擇端細看了兩眼,雙手不由得抖了起來,眼裏也頓時湧出淚來。他忙撲通跪倒,連連叩首。

    那人是道君皇帝,才滿五十,竟已蒼老至此。

    “你起來??”道君皇帝仔細瞅了一陣,“你是張??張擇端?”

    “正是微臣。”

    “哦,好,好。”

    那軍卒傲聲說:“我家大人要你在一幅畫上題字。”

    “哦?什麽畫?”

    張擇端忙從背袋裏取出畫軸,展開一截。

    道君皇帝一眼看到,目光頓時定住,隨即顫個不住:“東水門內,香染街口?房中太暗,去外麵!”

    張擇端忙跟著走出屋去,與那軍卒一起將畫全幅展開。

    道君皇帝由左至右,緩移腳步,盯著畫中街景人物,細細瀏覽,嘴裏不住發出嘖嘖之聲。行到中央,他目光忽而頓住:“虹橋?梅船?這是我叫你畫的那幅?”

    “是。”

    “汴河,汴京,梅花天衍局??”道君皇帝眼中閃出淚花,嘴唇也不住抖動,良久,才抹掉淚水,“卷起來,去屋裏。”

    張擇端忙卷起畫,又跟著走迴屋中,見窗邊有張粗木桌,擺著筆墨,便過去將卷首展開一截,鋪到桌上。道君皇帝提筆蘸墨,手卻抖個不住,連唿了幾口氣,才凝住神,慢慢落筆,雖仍是那自創的瘦金體,卻不再如蘭葉秀逸,一筆筆澀硬了許多,如同銀鉤沉沙、玉劍埋塵,寫下五個字:

    清明上河圖

    張擇端收起那畫,又含淚跪地,拜別道君皇帝,隨著那軍卒迴到了燕京。

    赫魯看到道君皇帝題字,大喜,將那幅畫收藏起來,給了張擇端一紙通關文書,又賞賜了一匹馬、百兩銀,放他迴鄉。

    張擇端家鄉在山東琅琊東武,他離鄉多年,家中早已沒了親人。除去家鄉,唯有汴京居住最久,那裏或許還有些故人。他便趕往汴京,沿途所見,盡是荒村廢城,行一整日,見不到幾個人。途中撞見了一夥盜匪,將他的馬和銀子全都搶走,隻留了些幹糧給他。

    他一路步行,跋涉半個多月,終於來到汴京東郊。沿著林間土路,來到汴河邊時,他頓時驚住。

    哪裏還有汴河?河道中擠滿淤泥,隻剩淺淺一些水流。河邊生滿黃草枯藤,將那些柳樹掩盡。兩岸那些店肆盡都不見,隻剩一些焦黑殘垣斷牆,隱沒於荒草間。那座虹橋也隻剩兩邊殘破斷樁,唯有十千腳店河邊那根木樁還立在那裏,頂上那隻候風銅鳳在夕陽裏徐徐轉動,發出吱扭吱扭聲。

    張擇端怔在那裏,淚水不由得湧出,口裏不住喃喃念道:“沒了,沒了,盡都沒了??”

    他不知自己還能去哪裏,茫茫然穿過荒草,坐到虹橋那斷樁上,呆望著對岸那隻銅鳳,心中一片昏蒙。

    再看這滿目蕭瑟荒敗,不由得長歎一聲,幸而畫了那幅《清明上河圖》,那赫魯看來十分喜愛,應會好生珍藏。這虹橋兩岸景致沒了,還有那幅畫,若是有幸能留存下去,過百年千年,世人或許仍能看到。那時之人,看到這畫,隻見滿紙繁盛安樂,不知這裏曾經過這等劫難,更不知這劫難始自何處??

    他心頭翻湧,不由得悲聲吟出一闋《清明上河詞》:

    路斷魂亦斷,水收淚難收。

    衰翁獨向衰草,白發哭神州。

    落葉歸心何處?故國凋殘難認。夕陽落城頭。

    秋風吹不盡,江山萬裏愁。

    皇城燈,汴河柳,虹橋舟。

    八廂盛景,七十二店醉歌樓。

    十裏禦街錦繡,百萬人家煙火。隻道無時休。

    一霎風光盡,冷月照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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