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聽著,心頓時怦怦跳了起來??

    五、皇位

    趙佶眼中又滾下淚來。

    五月十三日,他抵達了燕京,被安置在延壽寺裏居住。

    這一路,他不知哭了多少迴,途中有時連簡陋農舍都不見,隻能於荒田野樹下過夜,飯食飲水更是時時斷缺,唯有摘桑葚充饑止渴。這桑葚,他幼年時曾見乳母吃過,不由得偷食了幾顆,卻被乳母奪了去。不想四十餘年後,竟於這等境地重又嚐到。

    諸般屈辱,一口口咽下,他卻始終想不明白,自家為何竟會落到這地步。當年,他讀南唐後主李煜詞,雖讚賞其絕世文才,對其為政之能,卻極為鄙夷。堂堂國君,倉皇辭廟日,竟隻會垂淚對宮娥。

    自從登基以來,他便以李煜為戒,從不敢懈怠。他一遍遍迴想:吾鑄九鼎、修明堂,重續西周禮樂,何曾有負於古聖王?吾繼神宗遺誌,推行新法,何曾有負於先帝?吾承先皇遺訓,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從未獨斷自專,何曾有負於文武群臣?吾為政以仁,從未苛虐暴橫,何曾有負於百姓?吾興學校、崇文教,何曾有負於文治之道?

    到了燕京,他頓時又想起海上之盟,若非自己所設那曠世奇局,豈能收複燕京,圓得太祖、太宗以來百六十年大願?金人敗盟,豈是吾所能料能止?

    敗亡,乃天也,時也,運也,命也,而非我之罪。

    五月二十四日,數千金兵洶洶衝入延壽寺,將他父子、兩後及三十個皇子、嬪妃一千三百人押到祖廟。逼他父子及兩後脫去袍服,其餘人,不論男女,均脫光上衣,半身赤裸,腰係羊裘。

    金人祖廟極簡陋,外掛帳幔,內設紫幄,殿上布列百席,堆滿珍寶,大都是從汴京所獲。

    他父子各牽一頭羊進到殿中,獻給金主。金主抽刀親自殺了那兩頭羊,獻到祖殿上。他看到那鮮血噴射,雙腿不由得戰栗不止。

    金兵複又押逼他們赴禦寨,金主坐上乾元殿,命人宣詔賜赦:

    王者有國,當親仁而善鄰,神明在天,可忘惠而背義?以爾頃為宋主,請好先皇,始通海上之盟,求複前山之壤。因嘉懇切,曾示俞允。雖未夾擊以助成,終以一言而割賜。星霜未變,釁隙已生。恃邪佞為腹心,納叛亡為牙爪。招平山之逆黨,害我大臣;違先帝之誓言,愆諸歲幣。更邀迴其戶口,唯巧尚於詭詞。禍從此開,孽由自作。神人以之激怒,天地以之不容。獨斷既行,諸道並進,往馳戎旅,收萬裏以無遺;直抵京畿,豈一城之可守?旋聞巢穴俱致崩分,大勢既已雲亡,舉族因而見獲。悲銜去國,計莫逃天。雖雲忍致其刑章,無奈已盈於罪貫。更欲與赦,其如理何?載念與其底怒以加誅,或傷至化;曷若好生而惡殺,別示優恩。乃降新封,用遵舊製。其供給安置,並如典禮。嗚唿,事蓋稽於往古,曾不妄為;過唯在於爾躬,切宜循省。祗服朕命,可保諸身。

    宋俘趙佶,可封為昏德公;趙桓,可封為重昏侯。

    他垂首聽詔,聽到自己被封昏德公,羞憤至極,幾乎昏倒。猛然想起那天乘牛車出南薰門時,那少年問他是否真是長生大帝。此刻,他也連聲自問: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他答不出,卻憶起生平最震驚狂喜那刻:哲宗皇帝驟然駕崩,向太後宣他進宮,命他繼位。

    想起那一刻,他再忍不住,失聲啼哭起來:“並非我願做皇帝!並非我願做皇帝!”

    六、祭

    五絕一同來到城北郊。

    周長清所辟的那片兵卒墓地,早已被金兵踏平,萋萋青草,覆滿荒塚。城中又添了幾萬具兵民屍首,無人掩埋。僅五絕身邊親故,便有十多人喪命。

    汴京城變作一座屍城,幾十裏外的烏鴉都飛聚過來,黑雲一般圍滿城牆,哇叫之聲終日不絕,如無數利刃在半空刮擦。

    趙不尤五人費盡了氣力和口舌,才尋來幾百人,願一同安埋這些屍首。他們花了三個多月,才將這些屍首搬運到四郊。墳墓絕難一個個去挖,隻能挖出一道道土溝,將那些屍首排在溝底,一起掩埋。那些親故的屍首則埋在了北郊,五絕各自親手安葬。

    今天他們來,一為祭拜,二為道別。

    金人絕不會就此罷休,他們已召集了一支義勇,北上抗金。

    趙不尤將一部《東坡詩集》燒在墨兒墓前。墨兒最愛東坡詩文,隻可惜蘇軾文字被禁,後雖有鬆解,墨兒卻始終未能尋見全集。趙不尤注視那一小堆紙焰,溫聲說道:“墨兒,你常羨歎東坡先生樂天知命,臨死,你怕仍在問自家天命何在。你心思雖不如瓣兒靈透,卻從來都用心極誠。不論讀書習武,或待人接物,事事都不願輕忽敷衍。天命本於天性,這個‘誠’字便是你之天命。自幼年起,你便已在時時踐行自家這天命。你戰死城頭,也是因這天性。生死由之,終生不二,你與東坡先生,並無分別。隻是??你尚如此年輕,依這誠心,原該穩行一生,做出許多能叫你自家歡欣鼓舞之事。窮通壽夭,不知這天意何在?”趙不尤再說不下去,淚水頓時滾落??

    馮賽在崔豪、劉八、耿五三人墓前奠了三杯酒。第一次金兵圍城,耿五戰死,葬在這裏。崔豪和劉八不願舍他而去,留在了京城。金兵二度襲來,兩人一起從軍,卻一起被金兵砲石砸中。馮賽將他們三兄弟合葬一處:“三位兄弟,馮賽身處絕境,你們慨然相助,絲毫未曾計較迴報。國家安時,並未如何善待你們。國家危時,你們卻挺身而起,義無反顧。世人爭說英雄,豈知這世間,有多少真英雄、真好漢,如你們三人,生於市井塵泥,死於荒野草萊,無知無聞,連名姓都無人知曉。三位兄弟,請受馮賽一拜——”馮賽眼含熱淚,深深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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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興立在石守威和鄧紫玉墓前。石守威鍾情於鄧紫玉,軍俸雖有限,卻四處尋買精貴吃食飾物,每隔幾日便去劍舞坊托仆婢私傳給鄧紫玉,足足候了三年,才得了鄧紫玉首肯。隻是要替鄧紫玉贖身,至少得一千貫。鄧紫玉自家隻私攢了六百貫。石守威正在四處著忙尋湊剩餘的四百貫,金兵殺來,他隻得暫時拋下私情,上城迎敵。第二次圍城時,他縋下城牆,與金兵廝殺,死於亂刀之下。金人搜索伎人,鄧紫玉不願受辱,服毒自盡。梁興將二人合葬一處,在他們墓前燒了一段挽了同心結的彩緞,又斟了兩杯酒:“紫玉、守威,你們兩個都沒有家人,我便是你們家人,今日我替你們兩個成親。飲下這兩盞交杯酒,願你們黃泉為伴,永不分離??”

    張用將幾本賬簿燒在犄角兒墓前,笑著說:“傻角兒,你跟了我這些年,記的這些帳,我雖沒看,卻知一筆都不會差。你不願虧負人,今天我便燒給你,算是給你個迴憑,你好放心去。阿念不願倚靠旁人,我已教會她操使我娘那架水車織機,一人能頂數人,足以養活她們母女兩個。你那女兒再過十來天,便滿兩歲了。今天我離開時,聽她喚爹,她怕是知曉我要來見你。阿念叫我把這雙小鞋兒燒給你,說女兒穿著已嫌小了。這些年,你聽我娘的吩咐,替我收拾那些舊鞋,從今起,你便開始收存你女兒的小鞋兒吧。看到這些小鞋兒,你便能知曉你女兒長了幾寸,行了多少路,去了哪些地方??隻是,傻角兒,你為何要那般傻?我去城頭修造戰櫓砲架,你為何偏放心不下,偏要跟我去?金兵衝上來,你先瞧見了,便該跑開,為何要來護我?真真是個傻角兒——”張用說著,放聲哭了起來。

    陸青將一隻蜜燒鴨祭在何賽娘墓前。城破之後,何賽娘和其他瓦肆技藝人一起被擄去金營。途中,何賽娘見一個金兵欺辱同行女伎,將那金兵的手臂一把擰斷。其他金兵聽到慘叫,立即圍了過來,將何賽娘亂刀砍死。陸青悵立墓前,恭聲拜道:“幾年前,你為救書奴等人,挺身製服金副使。如今,你又為救同伴,送了性命。那些女子遭難,有你相救。你遭難,偌大一個國家,卻絲毫救助不得??”

    五人祭罷親故,聚到一處,又一起祭拜這大宋。

    他們沒有備祭品,隻在白紙上各寫了一個字,迴望京城,一同燒祭。

    趙不尤寫的是“家”字。

    金人擄走二帝後,康王趙構於應天府即帝位,他卻未迴汴京,轉而南奔揚州。

    趙不尤燒盡那個“家”字,長歎一聲,慨然道:“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唯願後世天子,既承天命,便該秉持公心,擔起天責。憂以天下,樂以天下。民傷己更傷,民安己始安。”

    馮賽燒的是“私”字。

    他憤然言道:“唯願後繼掌權之人,莫將天下視為私產。安時,需索無度;危時,棄如糞土。爾食爾飲,民之膏血;爾榮爾樂,民之苦辛。”

    梁興燒的是“防”字。

    他亢聲言道:“禦國之道,在防敵,而非防民;行法之理,在防奸,而非防勇;為將之責,在防敗,而非防君怒;為兵之任,在防怯,而非防險難。唯願君知防國危,將知防軍潰,兵知防力弱。”

    張用燒的是“極”字。

    他將那頁紙燒到一半,揚手拋向空中,朗聲道:“萬事向上莫至極——富莫至極,精莫至極,奢莫至極,貪莫至極,驕莫至極,狂莫至極,得意莫至極!”

    陸青燒的是“愛”字。

    他沉聲道:“愛物則貪,愛榮則鄙,愛安則怯,愛命則懦。唯願世人,能見天之高,不落卑與驕;能見心之明,不墮昏與亂;能見歲時之無涯,不生憂與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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