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極力尋他,是為妻女和那百萬官貸,如今妻女已經迴來,八十萬貫官錢也已還了迴去;後來,是為捉住他這元兇,查明真相,保妻兒安全,可如今已知,他並非元兇,隻是受人驅迫;眼下捉他,是為尋迴馮寶,可看來他也未找見馮寶,甚而連為何要劫紫衣客,也一無所知。

    他隻是一個窮苦人家子弟,兄弟二人相依為命,辛苦求活。為報答哥哥養育之恩,才受人脅迫,做出那些歹事。若說錯,恐怕先錯在他那西夏身世和罕見才智,正是這兩樣,才讓牛媽媽追逼不放??

    馮賽望著他,再無話可問,也無言可責,心想:他雖情有可原,但畢竟淩越了太多疆界,那些罪責,便交給官府去查斷吧。

    這時,院門忽然敲響。馮賽忙示意崔豪三兄弟將李棄東押到裏間,關好門,這才出去問了一聲,門外答道:“馮相公,是我,萬福——”

    三、自盡

    冷臉漢雙手攥刀,狠力戳了下來。

    梁興忙就地一滾,隨即騰身站起,卻扯動背傷,險又栽倒。冷臉漢卻並未進攻,垂刀立在那裏。他身後四五個黑影,各個手握鋼刀,一起向這邊逼來。那疤臉漢也已經爬起,揮刀搶先攻來。

    梁興冷眼一瞧,若非後背受傷,即便徒手,也不懼這幾人圍攻,眼下卻得先奪把兵刃。他與那疤臉漢已交過手,知道此人招式雖悍狠,卻急於求勝。他見疤臉漢揮刀砍來,忙倒退避過。疤臉漢卻連連揮刀,步步緊逼。梁興閃避幾次後,見他懷麵露出空當,迅即雙掌並出,左掌砍向他脖頸,趁他躲閃之際,右手已攥住他手腕,使力一擰,那鋼刀頓時掉落。他俯身一抄,從半空捉住刀柄,手腕一旋,掉轉刀頭,斜揮過去,正砍中疤臉漢右肩。他不願傷人性命,並未使力,砍中之後,一腳將疤臉漢踢倒在地。

    後頭那幾人見到,急忙圍攻上來。刀鋒映著月光,霍霍急閃。梁興後背傷痛,難以施展騰挪,便索性單膝跪地,撐穩身子,這是他自家琢磨的仰攻招式。攻城時,敵高我低,須得向上進攻。一要穩住腳樁,二要防止上頭暗箭長矛,三便是從下頭瞅準空隙,迅即製敵。他半跪在那裏,看準刀刃寒光,舉刀急舞,一一擋住那幾人攻勢,手腕使上全力,隻要兩刀相擊,便將對手震開。這一震,便震出空當。他左手拳掌交互,瞅空專攻敵手下盤。一掌砍中左邊一條大腿,那人頓時跪倒;一拳直搗前麵一人下腹,那人也捂肚蹲下;又一把捏住右邊一人腳腕,使力一攥,那人仰空倒跌。還剩兩個,同時攻來,梁興揮刀相迎,先後震開,隨即轉臂一掄,相繼砍中一人膝蓋、一人小腿,兩人一起痛叫倒地。

    梁興這才站起身,橫刀望向冷臉漢。冷臉漢仍僵立在那裏,看不清麵容,隻見那雙眼中寒光顫動。地上那幾人紛紛要爬起來,梁興提刀上前,刀背照準那幾人頭頂,啪啪啪,左右連拍幾刀,將那幾人全都拍暈。

    冷臉漢看到,緩緩抬臂,將刀尖指向梁興。梁興緩步過去,這時才隱約看清那張冷臉,似一塊縱壑密布的瘦岩,紋絲不動。梁興知道,練武之人,最難在靜。一旦能靜,自家便不留破綻,同時也能看清對手所有破綻。他忙凝神專意,沉定氣血,等心如空杯之後,才緩緩舉刀。刀至半空,他猝然發力,向冷臉漢疾揮過去。冷臉漢舉刀一擋,“當”的一聲,兩刀重重相擊,震得梁興手掌一麻。他心中暗驚,此人氣力也勝過我,不能拚力,隻能取快。

    他唰唰唰連揮三刀,分別砍向冷臉漢左肩、右腰、左腿,冷臉漢身形不動,隻連翻手腕,“當當當”三聲,將他這三刀一一擋開。梁興越發吃驚,此人刀法竟如此狠準,我未必能快得過他。

    他在京城這些年,從未遇見過這般敵手,頓覺振奮,心想,唯有先擾動他這靜,才能逼他露出破綻。於是他使出苦練的急雨刀法,手腕急抖、刀尖亂點,上下左右一陣密集急攻。終於逼得冷臉漢動了起來,腳步不斷變換,手腕更是不住翻動。一串叮叮叮急響,雨敲銀盆一般。梁興連發幾十擊,冷臉漢竟也連擋幾十刀,竟一招不漏,驚得梁興不由得停住了手。前兩年,他與禁軍“十刀”中的頭一位比試時,也曾使過這急雨刀法,那人使刀以快著稱,抵擋時,也未能招招不漏,有三成都是閃身避過。梁興從未聽到過這般一連串不間斷碰擊之聲,竟覺悅耳之極。

    他心中頓時生出些敬服,忙向冷臉漢望去。冷臉漢卻已迅即恢複到那僵冷之姿,眼中那寒光卻越發陰利。梁興心底一寒,他是要結果我性命。

    他忙握緊了刀,後背卻因剛才動得太急,傷口一陣陣扯痛起來。沒有這傷,我也未必勝得了他,他心神不由得微有些亂,冷臉漢顯然也瞧了出來。他手臂一振,猝然出刀,直直刺來,刀速之快,梁興從未見過。他忙側身一閃,仍慢了半分,左臂一痛,被斜割了一刀。他急忙舉刀迴攻,冷臉漢手臂一拐,竟又搶先攻來,逼得梁興又閃身避讓。腳步未穩,冷臉漢第三刀已經砍來,他忙用刀去擋。兩刀相擊,震得他幾乎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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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興知道若再慢下去,不出十招,自己恐怕便要送命。他暴喝一聲,揮刀加速,連連反擊。冷臉漢卻隻退了半步,旋即又反攻過來,刀法淩厲奇崛,招招難測,卻又刀刀致命。梁興拚力遮擋,才勉強抵住,身上又中三刀。冷臉漢卻越發加速加力,那刀寒風一般劈麵攻來。梁興已毫無反攻之力,隻能咬牙拚力遮擋。頃刻間,身上又中幾刀,幸而並未致命。

    他被逼得一路退到牆邊,冷臉漢那把刀始終在麵前飛舞,將他退路全都奪盡。梁興雖仍竭力抵擋,卻知過不了多時,自己便將命送刀下。他從未如此真切目睹死亡,先一陣驚慌,旋即覺到渾身乏力、滿心疲憊,自己存活於世,其實已毫無意趣。死,反倒是好事。

    這時,冷臉漢手臂一伸,刀尖直刺向他胸口。梁興看到,反倒生出渴念,手頓時垂下,身子前傾,迎向了那刀。

    刀尖眼看刺中時,他忽然聽到一聲怒叫,是他娘,在罵他。

    他心頭一凜,頓時醒轉過來: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我娘前頭!

    那刀尖已刺進他的皮膚,他急閃一念,微一蹲身,向前一挺,讓那刀刺進了自己肩頭。冷臉漢頓時一愣。梁興要的便是這一愣,他迅疾揮刀,砍向冷臉漢脖頸。即將砍中時,又猛然停住,用刀刃逼在他喉嚨上。冷臉漢驚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贏了。”梁興忍痛露出些笑。

    冷臉漢僵著身子,冷冷盯著他。目光中露出瀕死之懼。

    “我輸在刀法,你輸在太想我死。”

    冷臉漢目光急顫。

    “不過,我不殺你。我隻問你一件事,誰在背後指使你?”

    冷臉漢眼中先露出驚異,隨即變作陰惻惻之笑。

    “一問換一命。怎麽?不肯?”梁興手底微微發力。

    冷臉漢僵了片刻,才低啞著聲音說:“高太尉。”

    “高俅?”梁興大驚。

    “他為何要殺我?”

    “金明池爭標,你奪了銀碗。”

    “龍標班歸他屬下,我替他爭來銀碗,他反倒要我死?”

    “你贏了,禦前禁衛班便輸了。”

    “禦前禁衛班?”

    “禦前禁衛班是梁太尉親自揀選。”

    “梁師成?”

    “雖同為太尉,梁太尉卻是宮中隱相。你折了梁太尉顏麵,高太尉若想升樞密,隻有拿你賠罪。”

    梁興驚得頭皮一陣陣跳,半晌才迴過神:“你為何要殺紫衣客?”

    “我隻奉命,不知內情。”

    “紫衣客來由你也不知?”

    “不知。”

    “那個管指揮是你殺了丟在井裏?”

    冷臉漢並未答言,但眼中並無否認。

    “你為何恨我?”

    “我隻奉命行事。”

    “不,你恨我。”

    冷臉漢並不答言,目光卻隱隱顫動。

    梁興一時間不知還能問些什麽,不由得愣在那裏。

    前頭忽然傳來叫聲:“梁教頭!”似是那都頭張俊的聲音。

    梁興應了一聲。十來條漢子聞聲打著火把奔了過來,最前頭的果然是張俊。他過來看到這情形,頓時睜大了眼。

    梁興仍用刀逼住冷臉漢:“張都頭,這些人害了許多人性命,勞煩你將他們捆起來,交給開封府——”

    可這時,他手中的刀猛然一錯,冷臉漢竟將脖頸前伸,使力一擦,刀刃割破他喉管,血頓時噴了出來。梁興忙收迴刀,冷臉漢卻已仰栽下去,頭撞到地上,抽搐片刻後,再不動彈。梁興頓時驚在那裏。

    “你肩上這刀——”張俊在一旁關切道。

    梁興這才迴過神,咬著牙關,將刺進肩頭那把刀拔了出來。張俊在一旁瞧著,不由得咧嘴皺眉。

    梁興忍痛問道:“張都頭一直在跟蹤我?”

    “我怕你們有閃失。”

    “你恐怕還有其他緣由,為那紫衣客?”

    “嗯??並非我有意隱瞞,我隻是奉命。”

    “奉誰的命?”

    “韓副將。”

    “韓世忠?”

    “嗯。”

    梁興驚詫至極:“他在哪裏?”

    “他在辦另一樁要緊事,過兩日才能見你。”

    “他又是奉誰的命?”

    “童樞密。”

    “童貫?”

    四、相偕

    張用為了算命,幾乎一夜沒睡。

    他想了許多法子,幾乎將古往算經裏頭的全部算法都試過,卻仍尋不出一個有用的算法。即便阿翠真是大遼宗族耶律伊都的私生女,離開黃河後,真的迴到汴京打探消息,真的在北郊那七處農舍中藏身,真的去了那三十八位官員中的某一家,卻仍無法算出,她此刻確切在何處。更算不出,明天她將會去哪裏。

    他從沒遇見過這麽難的題目,一旦思入,茫茫無際,如同一隻螞蟻被丟到恆河沙灘上,妄圖從那無限沙粒中,尋見其中一粒。

    自小他便極好奇世間最大數字是什麽,周遭卻無人知曉,最多隻會說到億和兆。直至他讀到東漢《數術記遺》,才曉得,兆之後,尚有京、垓、秭、壤、溝、澗、正、載。再往上,便無人能知,隻能喚作無極,或佛經中不可思議無量大數。

    這些年,他雖時常用到算學,卻難得算到億和兆,更莫說後麵那些大數。這兩天算阿翠的去向時,阿翠行經的每一步,都有諸般可能,每種可能又有諸般可能??他幾乎算到了最大的“載”,地麵、牆麵都不夠用,犄角兒和阿念替他擦抹了幾迴。卻越算,離得越遠。每當算到足夠大時,總能發覺更大、更多。

    挑燈算了個通宵,天亮時,一眼瞟見朝陽,他忽覺得天旋地轉,栽倒在地上。等醒來,已經是傍晚,自己躺在床上,犄角兒和阿念守在旁邊。想起那題目,他頓時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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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爺,你怎麽了?”

    “我算不出來!”

    “算不出來,就莫算了,哭什麽?小娘子教我緙絲,我卻連一隻蟲一片葉都緙不好。我也沒哭,小娘子也沒罵我。她說做不得,便莫強做。世上愚人苦,皆因強用心。”

    張用一聽,又笑起來。

    “你是笑我,還是笑小娘子?”

    “我是笑我算不出來。”

    “算不出來也笑?”

    “莊子雲: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便是那隻朝菌,早晨生,傍晚死,卻瞪著眼,想猜破天黑後,到底該是何等景象。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正笑著,一個人連聲喚著快步走了進來,是黃瓢子,一臉驚,滿頭汗。

    “張作頭,何奮並沒有逃走。”

    “那他去哪裏了?”

    “應天府。”

    “應天府?他穿了耳洞?”

    “你怎麽曉得?”

    “猜的。是何人派他去的?”

    “我不敢說。”

    “說。”

    “那個隱相??”黃瓢子壓低了聲音。

    “梁師成?”

    “張作頭輕聲些!你說何奮到底是去做什麽?”

    “他去了應天府,上了一隻船,被人弄暈,放進一隻棺材裏。第二天,船到汴京,棺材上了岸,卻被另一個人派人劫走??”

    “什麽人?”

    “那根掃帚!”阿念在一旁答道,“我家小娘子也是被她劫走的。”

    “掃帚?”

    這時,又有兩個人走了進來,程門板和範大牙。

    “程介史?”張用坐了起來,“查得如何?”

    “三十八家都已問過,自進到正月後,三十七家都沒再見過阿翠——”

    “剩餘那家是?”

    “秘書丞趙良嗣。前天,阿翠曾去過他宅裏。”

    “此人有何來曆?”

    “他原名馬植——”

    “那個遼國燕地漢人?”張用頓時想起趙不尤所言海上之盟,正是由馬植獻計,“他何時改了這名字?”

    “幾年前,童樞密從燕地帶他歸朝後,給他改名李良嗣。皇上見了他,頗為信重,禦賜了國姓。去年任國使,渡海去與女真商談結盟之事。我妻——我去打問到,阿翠前天夜裏去趙府賣首飾,那趙夫人因孩兒生病,並沒有見她。阿翠恐怕還會去,我已稟報顧大人,派了人在趙府門前暗中監視。”

    張用卻立即聽出“我妻”二字,笑著讚道:“好!我用盡了古今算法,也沒能算出掃帚去處,卻被你那賢妻輕鬆查到!”

    程門板臉頓時漲紅,忙說:“範望也查到一樁秘事。”

    “哦?板牙小哥快講!”

    “清明死去的太傅楊戩也在追奪那紫衣客。他死後,供奉官李彥替了他的職任,又在差人尋找紫衣客下落。”

    “哦?宮中內監撞頭會?”

    門外忽傳來馬蹄聲,隨即響起胡小喜的聲音:“張作頭!”

    張用忙趿上鞋子,走了出去,其他人也一起跟著來到院子裏。

    胡小喜牽著李白,進到院裏。李白背上馱著個婦人,穿了件百合紋鴨青緞衫、孔雀羅裙,年近三十,麵容婉秀,身形柔靜。

    胡小喜將那婦人扶下了馬:“程介史,張作頭,這是寧孔雀的姐姐寧妝花!”

    那婦人腳帶了傷,勉強站好,垂首朝眾人一一道過萬福。

    胡小喜一臉欣喜自得:“阿翠將他們三個關在陳橋鎮那邊的一處莊院裏,頭兩天還有兩個人看守,後來,那兩人竟不見了——”

    阿念忙叫起來:“三個?我家小娘子也在裏頭?她在哪裏?”

    “她走了。”

    “迴家了?我得趕緊迴去!”

    “她沒迴家。”

    “那去哪裏了?”

    寧妝花忽然輕聲道:“山東。”

    “山東?”

    “今天早上,我們起來時,那兩個看守不見了人影,李度忙喚我和克柔妹妹一起逃。我前兩天崴了腳,走不得路,便叫他們先逃。克柔妹妹卻說,不必著急,兩個看守自然是被喚走了,那個遼國郡主恐怕嫌累贅,丟下我們不要了——”

    “郡主?”張用忙問,“可是那個大眼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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