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夫之言,聖人擇焉。

    ——宋仁宗?趙禎

    一、舊業

    趙不尤又迴到了書訟攤。

    昨天聽了趙不棄所言,自己動向被蔡行查得一清二楚。除去蔡行,這背後不知還有哪些人在暗中覷探。他便定下這主意,佯裝收手,迴書訟攤暫理起舊業。昨晚迴到家,跟溫悅也隻說再查不出什麽,隻能先撂下。溫悅聽了,自然有些不信,卻也多少安了些心。他心裏暗疚,唯願能早日查明這梅船案,一家人重迴安寧。

    今早出門後,趙不尤先尋見那跑腿送信的乙哥,低聲交代了他一樁事,而後才前往香染街。到了一瞧,那書訟攤已荒了近一個月,桌凳架在棚子下,積滿了灰。墨兒卻極歡欣,忙去後邊解庫借桶,到井邊打了水,將那桌凳擺好,擦洗幹淨。等晾幹後,將筆墨紙硯一一擺好,這才笑喚趙不尤入座。

    趙不尤坐下後,身心頓時一陣舒泰安適,如同迴到家了一般。周圍那些人見他重又開張,紛紛來問候,旋即便有人來請他寫訟狀,一樁宅界爭執,是非極易判別。片時之間,他已寫好訟狀。接著又有幾人搶著來相求,他本要分兩個給墨兒,那些人卻隻信他,他隻得叫他們排好次序,一一親自問詢。這等情形,墨兒原先極在意,今天卻始終樂嗬嗬,在一旁研磨遞筆鋪紙,像是頭一天來一般。

    一天之間,竟接了十幾樁,都是些民事紛爭,皆有律法條令可依,並無繁難,其中幾樁並無爭訟之由,趙不尤當即便勸退了那幾人。其他訟狀皆都一一寫好,叫墨兒先後帶了那些人,拿著訟狀去廂廳投狀。由於訟狀寫得分明,案件又小,其中大半廂廳即可判理,小半則由廂廳上遞至開封縣,等候審理。

    快到傍晚時,見再無人來,趙不尤才叫墨兒收起文房四寶,去王員外客棧買了一壺茶來,兄弟兩個在夕陽下坐著吃茶,等候乙哥。墨兒打開錢袋,仔細點算過後,笑著說:“閑了這些天,今日一氣竟得了一千三百七十文!嫂嫂這一向連菜裏的肉都減了,魚更是許多天沒見了。今天迴去,必定要添一尾肥鯉魚,嘿嘿!”

    趙不尤聽了,也甚覺欣慰,不由得想起孔子曾叫弟子各言誌向,其他弟子皆言如何施展才幹、治理國家,獨有曾皙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趙不尤少年時初讀此句,十分納悶,孔子為何獨獨讚歎這等尋常之語?這幾年,他才漸漸明白,其他弟子尚在途中,曾皙之誌,則已歸於那最終處。

    無論何等抱負、何等偉業,這人間至善之景,無過於富足與安寧。衣食既足,無他煩憂,方能人人得享安閑和睦之樂。老少親朋,春遊遠足,浴春水,沐春風,此唱彼和,歡詠而歸??這恐怕才是人間至樂,如此尋常,又如此難得。自古以來,曆經多少王朝更替,何曾有一個朝代,真能讓天下百姓普享此樂?即便是萬口稱頌之大唐開元盛世,那富盛之下,多少傾軋、多少強橫、多少困苦、多少哀哭無告?這世間不知到何時,才能息止紛擾、免於困窮,家家閑適、戶戶安樂?

    他正在喟歎,見乙哥從西街快步行來,便支開墨兒,讓他去廂廳瞧一瞧那些訟狀理得如何了。

    墨兒剛走,乙哥便疾步跑了過來:“趙將軍,問到了!”

    “輕聲。”趙不尤見他滿頭大汗,拿備好的空碗斟滿茶給他,“先坐下喝口茶。”

    乙哥一氣喝盡,嘴一抹,把頭湊近低聲說:“那大官人姓鄧。”

    “還問到什麽?”

    “我照著您說的,忍到下午才過去,買了兩串紙錢,去了那黃主簿家。見了他家娘子,說黃主簿當年曾救扶過我爹一把,才聽見這噩耗,我爹臥病在床,動不得,卻扯著嗓哭了一大場,引得舊症又犯了,險些哭死過去,忙請了大夫,拿簪子撬開我爹的牙關,灌了一大碗救心湯,才迴過氣來。一睜眼,便命我趕緊替他來靈前祭拜恩公。那主簿娘子聽得落下淚來,說如今這世道,盡是忘恩負義、薄情寡恥之徒,隻把人當棒槌使,不中用了,便隨手丟進火膛裏,難得見到一個記恩之人。我聽她這般說,倒有些難為情,想再套問兩句。她卻哭得止不住,捂著胸口,越哭越傷心,竟哭得昏厥過去。我悔得幾乎一頭撞死,早知她這麽易哭,便不該說得那般傷心。黃主簿丟下一個八歲的孩兒,那孩兒見娘昏死,也隻會哭。他家中隻請了一個仆婦。我忙幫著那仆婦把那主簿娘子搬進房裏,那仆婦尋來救心丸,碾碎了衝成藥湯。我拔下那主簿娘子頭上的銅簪子,撬開她的牙關,硬將那藥湯灌了進去。半晌,那主簿娘子才迴過氣來,隻差吩咐我去給誰吊孝。我見她躺著不動彈,哪裏還敢再多問,隻得出來。想著那兩串紙錢既已買了,沒處用,便燒給黃主簿吧,算是給他賠罪。

    “慢慢燒罷,見那仆婦走了出來。我想著這紙錢不能白燒,便湊過去悄聲問那仆婦,黃主簿是如何死的?那仆婦悄聲說是被冤魂施法追討了去。我裝作極吃驚,那仆婦原不想多說,見我這樣,頓時來了興頭,將我拽到廚房裏,又低聲講了起來,說那紫衣妖道如何在院外搖鈴作法,黃主簿在這書房裏跟著便倒地身亡。她又說那妖道尋錯了冤主,黃主簿隻是聽命行事,那吩咐他的人才是真冤主,如今卻仍活得自自在在。我忙問那真冤主是誰,她卻不說了。我見她說得口幹,路上買的黨梅沒吃完,便抓了幾顆給她。隨口又激了一句,你怕也不知道那真冤主是誰。她含著黨梅歪嘴笑了笑,說這宅裏還有我不曉得的事?如今主人家死了,說出去倒也算替他報仇,我告訴你吧,是他那上司,他把黃主簿當人牙使,又是覓女,又是尋男。我問那上司是誰,她說,工部侍郎,姓鄧。”

    “好,辛苦你了。接下來還有兩樁事勞煩你,辦完之後,一總算錢給你。”

    “您一定是在辦大事,便是沒錢白跑,我也歡喜。”

    趙不尤笑了笑,取出一封信,讓乙哥揣好,仔細吩咐了一道,乙哥邊聽邊點頭。這事說罷,趙不尤又交代了另一樁事,乙哥聽了一驚,眼睜得溜圓。

    “其他你莫多問,隻照著去行便是。”

    “嗯!我都死死記著了!”

    二、疆界

    馮賽在嶽父家中等候消息。

    昨天,他趕到孫羊店,想再打問打問馮寶的事。二月初,馮寶曾與一官員模樣的中年男子在孫羊店吃酒,那店裏大伯隻聽到二人談及應天府,之後馮寶便去了應天府匡推官家,被刺了耳洞,穿了紫錦衫,送上了梅船。馮賽原本想趕到應天府,去問那匡推官,但此事重大且隱秘,匡推官自然是受了別人指使,貿然前去,恐怕一個字都問不出。而孫羊店那中年男子即便並非主謀,也是緊要之人。他想,孫羊店的人記不得那中年男子,孫羊店周圍的人或許有人曾見過。

    他到了孫羊店,挨次去四周店裏打問,可時隔兩個月,沒一個人記得。一圈問罷,馮賽隻得棄了這念頭。正在街頭思忖,忽聽到有人喚,抬眼一瞧,是那三個閑漢,管杆兒、黃胖和皮二。

    三個人搶著問話:“馮相公,那些錢你追迴來了?”“八十萬貫全追迴來了?”“有人說,那些錢一直放在爛柯寺裏,可是真的?”“剩餘二十萬貫在哪裏?”

    馮賽原不想睬這三人,卻忽然想到他們人雖滑賴,卻最善鑽探,曾幫孫獻打問到過許多隱情,便笑著說:“那事已經揭過,你們又全都知曉了,便無須再說。眼下,我另有一樁事,你們可願幫我?”

    “什麽事?”

    “打問一個人,那人中等身材,微有些發福,胡須又黑又濃,說話斯文,似乎是個官員。二月初他和我家弟弟馮寶曾在這孫羊店裏吃酒。這三貫錢,你們一人一貫,作腳錢。誰若能打問出那人,我再加三貫。”

    三人原本還要耍嘴,見到那三大串錢,嘴頓時咧開,各搶了一吊,忙爭著分頭去問了。

    馮賽一直不喜拿錢驅使人,如同用肉逗狗一般,不但賤視了他人,連自家心中待人之情也隨之涼薄,但偏偏有許多人,隻能拿錢打動,並將此視為世道當然。之前,馮賽對此至多報以歎息,經了這一場大難後,心似乎柔脆了許多,看著那三人各自奔到孫羊店及四周店鋪裏,拽住人問個不停,哪怕被人厭棄,也賠著笑不肯罷手。他心裏湧起一陣哀憐,卻不知該如何才好,也不願多看,便上了馬,轉身離開,心頭卻隨即升起一個疑問:此事你能轉頭離開,那些避不過、轉不開、離不得的事,又當如何?

    他悶悶迴到嶽父家裏,關起院門,獨坐在簷下,一邊等候消息,一邊不住尋思那個疑問,卻心頭茫然,始終尋不出個正解,又停不住,癡症了一般,直坐到天黑。夜氣升起,身子微寒,他才醒轉。忽而記起兒時在村塾裏,常向那教授問些沒邊際的話。那教授被擾得焦躁,便翻開《論語》,指著其中一句,大聲念給他:“吾嚐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並說:“這世間道理,都在這些經史裏頭,好生習學,讀遍了它們,天下便沒有你不知的!”

    迴想當時情景,馮賽不由得笑歎了一聲。天地萬物之理,倒還好說,不知,並不攪擾人心,也不妨礙存活。這人間之事,不知,便寸步難行,而且,人心莫測,世事萬端,經史所記,哪裏窮盡得了?如蘇東坡,世間之書,哪怕未讀盡,卻也胸藏萬卷,論學識,本朝當屬第一。他讀書讀到這地步,依然仕途坎坷,解不開那些人間煩難艱困。

    不過,許久沒有讀書,去翻一翻,或許能得些啟發?他便起身走到後頭邱遷的書房裏。邱遷雖無心應舉,平素卻愛讀書,特地在後院辟了這間書房,裏頭藏了幾架書。馮賽點亮油燈,照著尋看架子上那些書,看到有一部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便拿下來,坐到桌邊翻尋。心想,我既然在問“又當如何?”,便先看看“當”字該如何解。他翻了一陣,尋見了“當”字條:

    當者,田相值也。

    許慎是從字形來解,有些費解。馮賽細想了想,才大略明白其中意思。“值”有值守之意,田必有界,劃界分明,方能分清你田與我田,各自值守,互不侵界,才不會錯亂起紛爭。“值”還有價值之意,劃界必有尺寸,有尺寸才能衡量價值,才好交易。看來這個“當”字,源於田界與尺寸,引申出正當合理之意。人人各守疆界,互不相犯,對等交易,便是正當。

    馮賽心下似乎豁然,其實不必多慮“又當如何”?事來時,先辨清疆界,疆界分明了,是非長短也隨之清楚。那時,當爭則爭,當衛則衛,當容則容,當讓則讓。

    自己以往為求和氣,時常模糊了疆界,自然留下許多隱患。比如柳碧拂,自己與邱菡夫妻多年,雖未明約盟誓,彼此卻已有共同疆界,這疆界不容第三人侵入。自己卻將邱菡不言語視作默認,引了柳碧拂進家。如今看來,邱菡不言語,其實是無力爭執,隻能默守住心底那疆界,自己則是侵疆越界、毀約失信。自家的田亂了疆界,旁人自然會趁機侵占,李棄東便是由此乘虛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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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此,馮賽一陣愧疚,越發渴念邱菡母女,但捉到李棄東前,絕不能去見她們母女。過往難追,隻能盡快了結眼前這事,重新修補好這疆界。

    於是,他收束心神,重又細細迴想李棄東前後經曆,尤其是顧盼兒之死,在其中找尋線頭。

    他正在凝神默想,忽聽到前頭有人敲院門,出去開門一瞧,昏黑中,一個身影如同一根掃帚上掛了件舊衣裳,是管杆兒。

    “馮相公,我問到了!”

    三、賣薑

    梁紅玉提著一籃子薑,來到望春門祝家客店附近。

    之前扮紫癍女時,她頭一次裝旁人,一言一行都格外小心。隨後卻發覺,越小心,人便越留意你。她便給那紫癍女定了“二輕一低”,話語輕、手腳輕、眉眼低,心裏隻記著這三條,其他便一概不去多想。試了一兩天,便漸漸熟絡,儼然活成了另一個因貌醜而自卑的女子。

    今天是扮賣薑的村婦,她在路上便想了另三條:身子疲、神色哀、腳步緩。她演練了一番,發覺隻須肩頭一塌,三條便一齊到來,便記住這個“塌”字,慢慢進城,走了兩裏路,已經覺著自己魂魄附到那村婦疲累身軀中。

    這般假扮旁人,不但有趣,也讓她體味到另一番心境。從將官家嬌女兒,驟然配為營妓,曾叫她羞恥無比,頭一天夜裏便想自盡,憑一點傲氣,才熬了過來。後來假扮紫癍女,走到人群裏,她才發覺,世間更苦更慘的女子比比皆是。甚而讓她納悶憤惱,你們已到這般地步,為何還要苦苦求活?後來,她才漸漸發覺,即便那些看似卑賤麻木之人,心底裏其實也存著一些心念,各有因由與不舍。讓她不由得感歎,不論高低貴賤,恐怕都得熬過一道又一道艱難苦痛,能活下來的,每個人都值得敬歎。

    就如她此刻扮的賣薑村婦,一籃薑即便賣盡,也不過幾十文錢。許多人日日便是為這幾十文錢而奔命,容不得停歇,也沒有氣力再想其他。哪怕如此,她也有她心底之念,或是寡言少語卻能顧惜她的丈夫,更或是瘦小乖覺、愛之不及的孩兒。即便孤身一人,也定然有所念盼。比如清明時節去父母墳上祭一碗湯水,或是慢慢攢錢買那最愛的吃食,甚而隻是疲然獨坐,迴想一兩樁曾經樂事??

    念及這些,梁紅玉不由得想起梁興,梁興是那等心腸大冷過的人,至今眼裏都時常會結冰,可冰下麵那顆心,卻始終滾熱。自從進到紅繡院,梁紅玉自家心裏也凍了厚冰,到了梁興身邊,心裏那冰竟融化了許多。尤其昨天,她逼他講那些過往,他雖不情願,卻不忍掃了她的興。他講起來時,話語雖滯拙,心底裏藏的那些暖熱,卻如春水從枯石堆裏湧出,憶起父母,他竟湧出淚來。梁紅玉一眼看到,心魂俱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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