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豪等那腳步聲消失後,才低聲給那七個朋友一一指定好藏身處。看他們各自就位後,才推門進到房裏,將錢袋丟到炕上,點起油燈,察看耿五傷勢。左臂上一道口子,不淺,血浸半隻袖子。幸而周長清慮事周詳,給了一瓶金創藥。崔豪忙取出藥,給耿五敷上,撕了條幹淨布,替他紮好,這才吹滅了燈。

    三人抄起備好的杆棒,坐在炕上,等候李棄東??

    三、軍俸

    梁興離開紅繡院後,大步往陳州門趕去。

    走在路上,他不由得暗暗讚歎梁紅玉。沒料到她竟是這樣一個女子,聰慧果決,事事皆有主見,絲毫拗不過她。雖遭逢這等身世厄運,也毫不怨艾自傷。她年紀雖小自己幾歲,卻處處都如長姊一般。梁興原本最愛說男兒如何如何,今天才發覺,膽色氣骨,何分男女,摧而不折,皆是英雄。

    他們在暗室商議時,梁紅玉說,楚瀾和摩尼教行蹤,她都知曉,這兩路歸她。梁興則去尋冷臉漢一夥人。梁興隻領一路,原就慚愧。更叫他犯難的是,自己至今都不清楚冷臉漢這夥人來由,不知該往何處去尋。唯一所知,冷臉漢一夥正在四處追尋自己,隻能一路撞過去,讓他們尋見自己。

    他正在思忖,忽然聽到身後隱隱有腳步聲。他沒有迴頭,留神細聽。夜深路靜,身後那腳步聲放得極輕,老鼠一般,時行時停,自然是在跟蹤自己。他無法判定是哪一路人,便繼續前行。

    一路走到陳州門時,天色已明。他見路邊有個食攤,便過去坐下,要了一大碗插肉麵,邊吃邊暗中留意,發覺斜對麵餅攤上有個人盯著自己。雖隻微瞟了一眼,他卻迅即想起,清明那天,他離開鍾大眼的船後,跟蹤自己的便是此人。身穿灰衣,二十七八歲,瘦長臉。上迴沒瞧清楚,這時才見此人臉上橫豎幾道傷疤。那時自己尚未與摩尼教徒交逢,楚瀾也不必派人跟蹤,此人自然是冷臉漢手下。

    他心中暗喜,吃過麵,付了十二文錢。數了數身上餘錢,隻剩五十九文。梁紅玉給的那兩錠銀子決然不能輕易花用。眼下已入四月,該領月俸了。自己雖被高太尉召進府裏,卻並沒有調遣文書,自己仍屬殿前司捧日左第五軍第三指揮。不如先去領了月俸,讓那灰衣人跟著累一場。太輕易讓他得了信,反倒生疑。

    他便趕往西郊自己舊營,那營房大半倒塌,已近三年,仍未修繕。將官兵士皆不見蹤影,營裏靜悄悄如同荒宅。他徑直走到角上幾間尚未倒塌的營房,幸而掌管軍俸的老節級仍在。老節級見了他,笑著道賀他被高太尉提點,隨即取出他的俸券,遞給了他。梁興攀談了幾句,才告辭離開。

    出了營,一眼瞅見那灰衣人躲在一棵大榆樹後。他笑著想,還得勞煩兄弟跟著去趟東城。他揣好那俸券,又趕往城東汴河邊的廣盈倉。來迴三十多裏地,趕到時,已過正午。途中,那灰衣人竟遇見個同夥,兩人一起跟在身後。

    梁興走到那倉門前,見裏頭場子上擁滿來領俸糧的兵卒車馬,四處一片喧亂,便先去旁邊攤子上買了兩張肉餅、兩條麻袋、一捆麻繩,擠過人群,尋見自己軍營的倉案,排在隊後,邊吃餅邊等候。排了半個多時辰,終於到他。

    他取出俸券遞給案後坐的文吏,他月俸原本是料錢一貫、月糧一石八鬥,那文吏卻說這個月要賠補東南軍耗,錢減一百八十文,糧減三鬥。梁興毫不意外,月月都有減耗由頭,早已是慣例,便隻點了點頭,將兩條麻袋遞了過去。裏頭軍漢數過錢、量好糧,他接過拎著轉身出來。倉門口有許多糧販在收糧,一鬥一百八十文,比市價低不少,梁興卻沒有工夫去比價,便將自己那兩袋米賣了,背著錢離開了那裏。那灰衣人和同夥仍分別躲在不遠處。

    梁興已經走得疲乏,心想是時候了,便沿著汴河一路尋看,見臨河一間茶肆裏坐著個閑漢,身穿半舊綢衫,兩眼不住睃看,時常在街頭耍奸行騙。他便走進那間茶肆,坐到那閑漢身後的一張桌上,要了碗煎茶,邊喝邊留意,見灰衣人躲在街邊一個食攤後,一手抓著個大饅頭,一手攥了根煎白腸,大口急速吞嚼,顯是餓慌了。他那同夥則蹲在旁邊柳樹下,眼睛不時朝這邊覷望。

    梁興故作警惕,朝四周望了望,而後歪過頭,朝身後那閑漢低聲說:“今晚,金水河,蘆葦灣,紫衣人。”

    那閑漢聽了一愣,忙迴過頭:“什麽?”

    “莫迴頭!”

    那閑漢慌忙轉迴頭去。

    梁興又重複一遍:“記住!今晚,金水河,蘆葦灣,紫衣人——你去年騙的那人蹲在那邊柳樹下,正盯著你。快從旁邊小門走!”

    那閑漢朝柳樹下望了一眼,頓時慌了,起身便往那個側門逃去。梁興偷眼一望,那灰衣人朝同夥使了個眼色,那同夥立即起身,去追那閑漢。

    梁興慢慢喝完碗裏的茶,摸了五文錢放到桌上。離開那茶肆,照著梁紅玉所言,去街口尋了家客店,進去要了間房,躺倒大睡。

    等他醒來,天色已暮。他出去算了房錢,到外頭一瞧,沿街店鋪都已點起了燈。隔壁有家川飯店,他進去要了碗燒肉飯,大口吃罷,走到店外,一眼瞥見街對麵一個身影一閃,躲進了一家藥鋪,仍是那個灰衣人。他笑著轉身,向前走了一段,尋見一個車馬店,進去選了匹俊健黑馬。這馬貴過其他,租價一天五百文,抵押錢要十三貫。梁興隻得動用梁紅玉的一錠銀子,連同自己的三貫交給店主,立過據,牽馬出來。見灰衣人躲在不遠處一家麵館門邊,便翻身上馬,驅馬往西飛奔。奔了一陣,隱隱聽到身後有急急馬蹄聲。他拽動韁繩,轉進旁邊一條巷子,左穿右繞,奔行了七八條巷子後,才讓馬停到路邊一棵大樹暗影下歇息。靜聽了半晌,後麵再無蹄聲跟來,這才驅馬趕往城西北。

    出了固子門,他向北來到金水河邊,沿著河岸,依梁紅玉所言,尋見了譚琵琶的莊園,繞到後麵,將馬拴在後牆邊樹上,從袋裏取出買的那捆麻繩,在樹身上繞了一圈,將兩個繩頭拉齊,每隔約一尺挽一個繩結。挽好後,將繩頭拋過牆頭,自己也縱身攀了上去。裏頭林木繁茂,透過枝縫,見四處掛滿燈籠,一個大水池邊,一大片花叢,花叢中一張臥榻,卻不見一個人影。

    他忙翻身跳下牆頭,藏在暗影中,繞過花園,穿過一道月門,快步行至前頭一大院房舍,見中間一間屋子亮著燈光,門外站著個使女,裏頭傳來一個女子俏媚聲音:“譚指揮好生歇息,改天紅玉再來侍奉你。”隨即那房門打開,梁紅玉走了出來,讓門外那個使女送自己出去。

    雖在預計之中,看到兩人走遠,梁興仍暗唿了一聲慶幸。他忙貼著牆快步行至那門前,輕輕開門,閃身進去。屋中極黑,目不辨物,卻聽見嗚哇呻吟之聲,他循著那聲音,摸到床邊,伸手一探,床上躺著個人,自然是譚琵琶。

    梁紅玉不願說自己與譚琵琶有何冤仇,梁興卻能大致猜到。他心中極厭惡,一把掀開被子,揪起這紈絝惡徒,扛到肩上,轉身出去,帶好門,順著原路,快步奔到後牆邊。尋到那條繩索,踩著繩結,攀上牆頭。翻轉譚琵琶,抓住他雙臂,丟了下去,自己隨即輕輕躍下。譚琵琶在地上嗚哇掙紮,梁興一把拽起,橫撂到馬背上,隨即騰身上馬,沿著河岸,向西尋去。

    四、知覺

    張用又被裝進了麻袋裏。

    他去西郊那個破鍾廟尋見了滄州三英,叫他們將自己送去給銀器章,那領頭的矮子隻略一猶豫,便點頭答應了。張用看得出,這矮子也極想尋見銀器章,卻不肯流露,那神色間似乎藏了些積年舊傷。

    不過,滄州三英也不知銀器章的下落,這兩天隻尋見了管家冰麵吳的藏身處。張用想,能近一步是一步。他自家帶了繩子、舊布和麻袋,讓三英綁得真些,將他捆結實,口裏塞緊舊布,而後才裝進麻袋裏紮牢,用扁擔挑著去北郊見那吳管家。

    那吳管家見到他們,顯然極吃驚,尋思了半晌,才叫三英將麻袋放到院中一輛廂車裏,而後走進屋,又很快出來,低聲對那三英說:“這是十兩銀子,你們走吧,莫要再來。”三英答應一聲,一起離開了。那吳管家則迅即關緊了院門。張用在車裏聽到兩個人一起走出屋子,一個少年聲音問:“爹,車上是什麽?”吳管家卻低聲道:“此處留不得了,你們趕緊收拾,其他東西都留下,隻帶那三個包袱和兩隻箱子。我去雇輛車,你們母子兩個先走,過兩日,我去尋你們。”那少年又要問,卻被吳管家喝住。兩人忙進屋,吳管家則開門出去。

    張用躺在麻袋裏一邊聽著外頭,一邊細細體會被捆紮的滋味。這時上顎已慣習了那破布團,已不再生嘔,但口一直被撐張,頜骨極酸困,喉嚨也極幹澀。手臂、腿腳則由酸至痛、由痛至麻,這時已覺不到被捆,隻覺得全身腫脹了起來,似乎能將麻袋脹破。那麻袋原是用來裝石灰的,鼻孔裏不斷吸進灰粉,燥刺嗆人,卻咳不出??張用欣喜地發覺,自己魂魄似乎漸漸脫離軀體,浮在半空。道家修仙,蟬蛻羽化,莫非便是這等情境?隻是,無論魂魄如何飄浮,都被某樣東西牽係住,始終無法脫離。他忙凝神找尋,似乎是身體那痛?可那痛,是我感到它痛,它才痛。那便是這感到痛之感?這感,歸身體還是歸心神?似乎該歸身體,不等我心神覺知,它便已感到了痛。不過,即便身體已感到痛,我若未覺到,便不覺得痛。看來痛與不痛,由覺而知。覺,才是根本。它才是牽係住魂魄的那東西!

    痛與感,屬身;覺與知,屬心。由身生痛,由痛生感,由感而覺,由覺而知。

    想明白後,張用極為歡暢,不由得大笑起來。然而嘴被破布團塞住,笑不出聲,反倒激得喉嚨癢刺,頓時大咳起來。咳聲也悶在喉中,憋得他滿眼淚水。他卻仍笑個不住。

    正在笑,巷外傳來馬蹄車聲,停在了院門外。有人跳下車,急急走了進來,聽腳步輕急,是那吳管家。他進到屋中,連聲催促妻兒。一陣腳步雜遝、搬箱提物,那對母子上了車。吳管家交代了幾句,那車夫搖繩催馬,車輪軋軋,漸漸行遠。良久,吳管家才進門、關門,腳步虛乏,走到屋門邊。凳腳微響,他坐了下來,歎息一聲後,再無聲響。張用聽了半晌,聽得困乏,不覺睡去。

    夢中,他的魂魄停住覺,切斷感,飄離身軀,飛了起來。如一股風,四處任意飄行,見了無數山川湖海。正在暢快,卻忽然發覺,自己仍在感,仍能覺,感與覺仍連在一處,絲毫未曾分離——正在這時,一陣搖蕩,將他搖醒——車子動了。

    他不由得有些喪氣,魂魄隻是看似飄離,其實始終在軀體中神遊。若真離了軀體,便沒了感,無感便無覺,無覺便無知。到那時,是否飄離軀體,乃至是否有魂魄,都無從得知——他不由得笑起來,所謂神仙,不過是無知無覺。而無知無覺,乃是死。修仙,不過是修死。

    他這一笑,嘴裏的破布團刺癢喉嚨,又悶咳起來。咳嗽止住後,他才想起正事,忙睜開眼,麻袋中原先還能透進些微光,這時一團漆黑,已入夜了。他又細聽了聽,駕車的是吳管家。聽來他於駕車極生疏,不住喝馬,聲氣又急又慌。行了一小段路,張用嗅到一陣麻油香,是城西北衛州門外的一家油坊,來時經過了。車子右傾,拐向了東邊。路上隻偶爾聽到人聲車馬聲,張用躺在麻袋中,邊聽邊嗅,不斷推測路程方向。

    他來時已告誡過犄角兒、阿念以及滄州三英,莫要尾隨跟蹤,以免銀器章發覺生疑。又叫範大牙去開封府尋些人吏,到金水河那莊院後麵查找,天工十六巧的屍首應該埋在那片林子裏。

    張用原先不但不怕死,反倒有些好奇,時時忍不住想死一死,去瞧一瞧。可剛才推導出,死,實乃無知無覺。他頓時興味索然,不願去死了。再想到李度、朱克柔等人,他們若都已死去,實在可惜。李度再不能望著樓閣發癡,朱克柔也再不能坐於花樹下品酒,沒了他們去感、去覺、去知,連那些樓閣、花木、茶酒也都寂寞無味了。

    他一分神,竟忘了留意外頭,不知到了哪裏。車子行了一陣,忽然停了下來,吳管家在前頭下了車,朝旁邊走去。走了十來步,停了下來,靜了半晌,又返轉迴來,上車驅馬,車輪又滾動起來。行了約半裏路,張用聽到河水聲,應該是五丈河上遊。車輪下隨即響起木板軋軋聲,車子過了橋,旁邊不遠處響起打鐵聲,聲響極倔重。張用笑起來,是新酸棗門外五裏橋。那河邊的老鐵匠姓陶,是他父親故友,脾性極硬,藝高人傲,和人說不上三句話便要爭吵,人稱鐵核桃。如今已經年邁,那打鐵聲不如以往那般峻急,滯緩了許多。哪怕如此,那倔氣仍在,他也仍能拿鐵塊解氣。他那父親卻已死了,無知無覺躺在那墳墓中。

    父親死時,張用並未如何傷心。這時心裏卻隱隱一痛,父親生前那般愛木藝,隨意撿到一截樹枝,都舍不得丟,都要拿在手裏輕撫一陣,看它是何等質料,能做成何等器具。成了器具,便有了用,也便有了命,不必枯朽在路邊。然而,遍天下樹木,叢生密長,千年萬年不休,父親卻再也伸不出一根指頭,再摸不到一根細木。想到此,張用眼中不覺湧出淚來。

    不過,他旋即想到,除了愛木,父親更好靜。沒有活兒時,他便坐在院中那棵杏樹下,望著天,一言不發。若不被旁人攪擾,怕是能坐一整天。有知有覺固然好,無知無覺,亦無不好。父親一生,木工活兒做了不知多少,那般靜坐,卻從來都是片時偷閑。如今,他總算能長靜無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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