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銀器章又說:“我這裏生意越來越大,訟事不斷。不若你莫再接他人訟案,隻專一替我料理官司。”他聽了,猶豫半晌,想到別無報恩之途,便點頭應允。進到章家,事頭其實少了許多,酬勞卻增了不少,銀器章又不許他推辭,欠的恩反倒越來越重。過了兩年,銀器章更叫他做宅中管家,他仍推辭不得。就這般,漸漸變作銀器章心腹之人。

    那時,他才發覺,銀器章做了許多不法之事。他想起父親,頓時怕起來。銀器章卻說:“一個利字,重過世間所有,便是官家也強不過它。有利必有爭,我倒情願時時都隻在正道光麵上爭。可連朝廷都不住變著法兒侵奪民利,律令今日出,明日改,何曾有個長久準數?莫說別的,你隻看這些年官鑄的銅錢,變了多少迴?越變越輕,越變越劣。錢乃利之根本,錢輕劣,世道人心能不逐輕逐劣?我們這些人脖頸上全都被官府勒著根繩,四麵又皆是虎狼般爭食的對頭,若隻循著本分,怕活不過三個月。我做這些事,也隻為自保——”

    他聽了,似乎也有道理,何況心裏存著報恩之心,隻能裝作不知。銀器章卻越發大膽,竟至於開始殺人。銀器章雖未讓他染指,他聽到後,再不能坐視,忙去勸阻,銀器章卻反問他:“我之命,和此人之命,隻能活一個,你叫我選哪個?”他答不上來。迴到房裏,不住想,這裏再留不得了。可每到銀器章麵前,卻總說不出口。銀器章仍繼續暗中殺人,他不清楚究竟殺了幾個,也不再勸止,反倒漸漸習以為常,不再驚怕。

    去年底,十一歲的兒子從童子學迴來,問他《易經》裏一句文字,“履霜堅冰至”。他一聽,心裏猛然一驚。這句話不正在說自己?這些年全忘了父親告誡,一步步踏進霜雪之中,直至如今心如寒冰,連殺人之事都不再介意。

    他憂悶了許多天,才終於狠下心,去向銀器章辭別。尚未開口,銀器章已先察覺,笑著歎了口氣:“我知你心意,你留在我這裏隻為報恩,從沒跟我同過心。我也得講明一條,我留你這些年,也並非挾恩相迫,隻是覺著滿京城並無幾個如你般可信之人。到如今,你我兩不相欠。我隻再留你三個月。我有樁大事要辦,辦完此事,清明過後,你我便各行其路。”

    吳欠沒想到,這樁大事竟大到這地步。他也才發覺,銀器章恐怕並非尋常商人。工部那個宣主簿發覺隱情後,竟也被銀器章殺害。吳欠中途屢屢想逃,銀器章卻不斷提醒三月之限。直到十六巧發生那一連串兇殺後,銀器章才終於許他離開。

    吳欠原本以為終於解脫,可看到那三百兩黃金,心又被債捆了起來。以銀器章的本事,不論自己逃到哪裏,他若想再用我,恐怕都會尋見。他正在愁悶該如何償還,龐矮子帶了張用來。

    他心裏暗想:張用該足以抵得過三百兩黃金??

    五、幽濁

    陸青前往營繕所,去見那艮嶽花木監官杜公才。

    據薛仝所言,元宵節那夜,王小槐在皇城宣德樓前,曾與杜公才說話。看來王小槐來京時,已預備了三層計謀:先假意答應拱州知府,將他舉薦給天子。這隻是個幌子,隻為散布自己行蹤消息,好誘出敵人;再拿錢驅使他舅舅薛仝,召集幫手,趁夜助他潛出李府,用病猴假轎為餌,引動那些人來殺他,好尋出殺父仇人;最後又與杜公才約好,在燈會見麵,自然是為了投靠林靈素。

    王小槐此舉,恐怕是心有成算。拱州知府薦舉他到禦前,雖是莫大之榮,卻無法確知天子能否賞識。即便天顏歡悅,也不過賜他一個虛名,再賞些銀帛。百餘年間,被薦舉的神童不少,真正得享尊榮者,唯有太宗年間的晏殊。而晏殊當年已經十四歲,是以神童之名應試,得中了進士,才登入朝廷,終至宰相之位。

    王小槐幾年前便曉得,天子最信道教神仙,因此才日日記誦道藏。他投靠林靈素,能化身仙童,一舉升天,比晏殊應舉更加超拔驚世。

    不過,無論他如何天賦靈透,畢竟隻是一個小小幼童,又在那皇閣村中,不知是如何識得杜公才這等人,又是如何得近林靈素?

    陸青一路打問,尋到艮嶽南門邊,一座小小公廨。門兩邊卻圍滿了人,瞧衣著,盡是農夫。兩個文吏在那裏選人,看來艮嶽園林尚未完工,仍須雇募許多人力種花植樹。

    陸青擠過人群,走到廳前,向看門的一個老吏問訊,求見杜監官。他知杜公才自然不會輕易見人,便違了本意,報上名字時加了“相士”二字。那老吏先仰著下巴,不願睬他,聽到“相士陸青”四字,立即轉過臉盯住他:“你莫非是那個相絕?好,好,我立即進去通報。”

    不久,那老吏便出來賠著笑,請陸青進去。穿過前廳,來到一片寬闊後院,院裏擺滿了各色盆景,花果百態,株形千變。一眼望去,恍然如站在山頂,俯望一片奇林秀野。一個男子身著綠錦公服,正站在階上吩咐幾個吏人:“東邊這三百來盆是精篩過的,趕緊尋人搬進園裏去。擺在哪裏,盆上都掛了紙單,你們盯好了,萬莫要看差了——”幾個吏人忙答應著各自走開,那男子轉頭過來,一眼瞅見了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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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隔了幾十步,那目光仍讓陸青心生厭拒。正是此人,為攀貴求榮,想出那括田之法,引得萬戶愁怨,天下騷動。杜公才這等目光陸青其實見過不少,多數來自中低階官員。暗沉之冷、憂悶之憤、陰絕之狠、汙濁之俗,混作一處,泥沼一般,不同隻在於遮掩與變化。見上時,掩作軟媚恭伏;平級時,諸般揣測計算;對下時,無限傲冷刻狠。

    陸青緩步走過去,抬手拜揖。杜公才用那雙泥沼眼打量著他,目現猶疑。陸青知道,他所猶疑者,是不知該以何等姿態對待自己,便抬眼平視過去。這平視讓杜公才有些羞惱,卻忍在眼裏,並未外露。

    “你是相絕?”

    “不敢。”

    “不知陸先生尋我何事?”

    “來問一個孩童,王小槐。”

    “王小槐?他不是已死了?你要問什麽?”

    “元宵夜,宣德樓前,金字牌下,王小槐曾與杜監官說話——”

    杜公才臉色頓變:“我不記得!”

    “有人記得。”

    “大膽!”

    “抱歉,在下自幼失教,不通禮俗,便是見了宰相、樞密,也是這般說話。”

    杜公才目光怒顫,卻終於忍住:“你究竟要問什麽?”

    “王小槐去了哪裏?”

    “除了陰曹地府,他能去哪裏?”

    “不,他去見了林靈素。”

    “林靈素?你從哪裏聽來的?”

    “不是聽來,是親眼見到。”

    “哪裏見的?”

    “清明,汴河。”

    杜公才睜大了眼,既驚又懼。

    陸青見他不是為頭迴聽到此事而驚,是為說破此事而驚;懼則並非因身涉其中,而是怕自己受牽連。他便放緩了語氣:“在下隻想知道,杜監官那夜為何去見王小槐?”

    “是為他那死去的爹。”

    “哦?”

    “王豪生前曾來求過我。他想將帝丘那塊田獻給楊太傅,並想求太傅庇護王小槐,認王小槐為孫。那塊田原本便是楊太傅家祖田,合該還迴去。認孫一事,多少人求過太傅,太傅都未曾應允。王豪在我麵前哀求不成,便轉而去求其他門路。王豪死後,王小槐來京,遵照父命,將那田契帶了來,元宵那夜給了我。第二天,我立即送去呈給了太傅。這便是那夜之事。至於王小槐與林靈素,我不知此事真假,更不知其中原委。”

    陸青見他神色間有所隱瞞,便又緩聲道:“杜監官可知,王豪又去了哪裏尋庇護?”

    “我哪裏知道?”

    “聽聞也好。”

    “我整日忙碌公事,哪裏有閑工夫去聽一個鄉村土豪閑事?”

    “清明汴河那異象,關涉重大。追究起來,若尋不見王豪所托之人,恐怕又會來攪擾杜監官。”

    杜公才果然擔憂起來,猶豫片刻,才抬起眼:“有天我見王豪和一個道士在清風樓吃酒——”

    “杜監官可認得那道士?”

    “似乎是建隆觀的道官陳團。我所知,隻有這些。”

    “多謝杜監官。”陸青轉身便走。

    “陸先生!”

    “嗯?”

    “陸先生??能否替我相一相?”

    陸青望著那幽濁目光,沉聲道出:“一浪翻起千層惡,不惜萬難為此身。隻道秋寒不關己,孤蟬仍向高枝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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