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便聽說,盛力辭工了。她聽到後,心裏一空,雙手在袖子裏不由得伸了伸。當年,她爹將她賣到妓館時,她也這般空抓過。隻是,那時她想抓的,是爹的衣角。而這一迴,她卻不知該抓何物。

    再將那七個小木雕排到桌上時,她心頭空茫茫,不知該如何是好。覺著那七個女子才是活人,自己則隻是個孤魂虛影。無情無緒、無著無落了許多天,她才漸漸緩轉,卻始終不明白為何會這般,像是得了一場怪病癡症。

    就在那前後,她聽到些風聲,有個叫方臘的人在鄰鄉幫源生事,聚集了許多摩尼教教徒,殺死了前去強行征漆的花石綱官員,又攆走了那漆園園主,將漆園中所有財物均分給了眾教徒。接著又攻占了幾個大漆園。那些教徒都尊稱方臘為“聖公”。

    明慧娘這邊的漆園也被花石綱侵壓已久,每年近一半的漆被強征上貢,園主隻能壓低漆工工價,以補一些損失。漆工們自然怨憤不已,卻又別無生路,隻能挨忍。方臘的消息傳過來後,園主們個個驚怕,漆工們卻都歡噪起來。

    明慧娘一向不關心這些身外是非,那園主卻聽聞方臘教徒強搶富室女子,不敢再讓她上山。若是以往,明慧娘自然樂得清靜。那些天,她心裏始終有一絲難寧,再坐不住、靜不下,卻又無處可去。

    有天夜裏,她煩亂難眠,輾轉許久,剛要入睡之際,忽聽到床邊窗欞輕輕叩響。那時已經入秋,她以為是風吹落葉。那叩聲停了片刻,忽又響起,那節律絕非風吹。她不由得坐起身,輕問:“誰?”

    “我。”一個男子低聲應道。

    明慧娘頓時一顫,是盛力。她原本不記得盛力的聲音,何況壓低放輕了許多,不知為何,她竟立時認了出來。

    “我是盛力。我已跟隨聖公,投身明教聖業。過兩天便要來這裏鏟除諸惡、解救窮困。到那時,你恐怕要受些驚擾,眾人麵前,我也不好幫你。隻能今夜救你,你可願跟我走?”

    明慧娘先有些驚疑,但窗外那語聲,秋陽厚土一般暖實。自幼年起,她便從沒安心過一天。這語聲卻頭一迴讓她覺到安穩。

    她想都沒想,便輕聲應道:“我跟你走,你稍等我一等。”她立即起身,穿好衣裙鞋子,從箱子裏取出一個布袋,袋裏是那七個小木雕。她將布袋係在腰間,過去打開窗,翻身爬了出去。盛力在窗外忙伸手來扶,卻又猶豫了一下。這猶豫讓她心頭一暖,越發安心,自己伸出手,抓住了盛力的手。那手掌裏滿是粗繭,卻厚實有力,小心握住她的手,將她扶下窗後,迅即便收了迴去。隨後在前頭帶路,輕步走到院牆邊,牆上垂下一副繩梯。她毫不猶豫,攀著繩梯,翻過了牆頭。

    摩尼教信奉光明,那天夜色雖然濃黑,她卻頭一迴覺得,人世如此光亮。跳到地上後,不由自主笑了起來,比那七個小木雕笑得更歡欣??

    四、內奸

    夜空之中,隻有一鉤微月、幾點淡星,庭院中一片幽黑死寂。

    那小樓前廳裏有張木榻,張用便躺在那榻上,雖有些困乏,卻睜著眼睡不著。他便在心中試著推演這院中那一連串兇殺。

    十六巧已亡失筆巧和玉巧兩個,其餘十四人連同另一個不知名姓的女子,被囚困在這裏,更有性命之危,驚怒慌怕,必定亂作一團,得有人站出來領頭才成。十四人中,硯巧毛重威性情沉著果斷,重義氣,說話聲氣又洪亮,最能服眾,恐怕自然而然便是眾人的首領。

    此外醫巧趙金鏃性子直硬,車巧韓車子身體壯、脾性躁,又稱韓爆仗,兩人一向與硯巧毛重威脾性相投,常在一處吃酒,還曾與一夥潑皮惡鬥過。三人湊到一處,自然不肯屈服於銀器章。其他人有了他們三個,也多少能得些慰傍。

    三人首先要做的,便是捉出內奸,替筆巧和玉巧報仇。尋內奸,最易想到的是銀巧方德田。銀器章來京城後,頭一個拜訪的便是銀巧。銀器章素性豪爽,舍得銀錢,曾請銀巧及行首、行商在皇城東華門外的豐樂樓大宴三日。那豐樂樓名冠京城,五座高樓,以飛橋欄檻明暗相通,能容納五百人共食,連當今官家都曾在此密會李師師。銀器章做足排場、給足顏麵,借此迅即在京城銀行立穩了腳跟。

    不過,銀巧為人極木訥少言,一生隻與銀藝為伴。這些年雖與銀器章相交甚密,卻都是銀器章一頭熱,他難得邀約一兩迴。

    十三巧大多與銀巧並不相熟,頭一個自然要質問銀巧。銀巧那等木訥人,從未經曆這等境地,眾人越逼問,自然越驚慌,哪裏辯解得清?眾人又都心神焦亂,自然將銀巧慌亂視作心虛。這人間,最難阻之憤便是公憤。眾人同憤,鬼神難擋。

    這一連串兇殺中,隻有一樁發生於庭院之中——池角。

    那池角上被按進水裏的,恐怕便是銀巧。十四巧中,唯有他小指蓄了長甲。掙紮之即,那指甲斷落在池邊。銀巧是被毛重威當眾處決。

    銀巧死後,憤意暫消,眾人靜心細想,才會發覺錯殺了人。但這等境況之下,恐怕不會有人坦言此疑。暗疚隻會激出遷怒,內奸更會設法嫁禍。眾人發覺其他疑處,開始尋找銀巧的幫手。

    眾人之中,與銀巧相交甚密的,唯有雕巧林鬼手。林鬼手精於木雕,常與銀巧共研雕藝。隻是此人好慕虛榮,見朝中高官,紫袍佩金魚、緋袍佩銀魚,他也照那樣式,雕了一隻木魚,係在衣帶上。他那隻木魚掉落在左邊第三間房的被子中。

    雕巧是被人悶死在床上。那間房最淩亂,桌椅掀倒,床柱歪斜,床帳扯落。看那情形,行兇者並非一人,至少有三五個幫手。恐怕也是毛重威主使,當眾處決。

    銀巧和雕巧一死,猜忌隻會愈演愈烈。與這兩人有過交情,或跟銀器章接近之人,自然更加危懼。

    後門邊有塊大石頭,上頭沾有血跡和兩根白發。眾人之中,酒巧班老漿年紀最長,隻有他是滿頭白發,且極細軟,有些發黃。與那石頭上白發正相吻合。此外,雕巧好飲,常去班老漿那裏嚐酒。銀器章家中每年釀新酒,也總是從班老漿那裏重金偷買宮中酒曲。因此,班老漿與雕巧、銀器章皆有親密過往。班老漿又生性膽小,自然怕眾人怒火延至己身。他恐怕是跑到後門邊,去向送飯之人求救,卻被人用石頭砸死。

    那石頭不小,其他諸巧都是精細工藝,隻有韓車子身強力壯,才會用這大石頭做兇器。他性子躁,見班老漿偷跑向後門邊,自然認定班老漿才是那內奸,一時憤起,再不細想。

    班老漿死後,最怕者便是那真正內奸。他遲早會被察覺,又不敢向銀器章告密求助,一旦暴露,結局便如班老漿。為求自保,他必須下手,先除掉眾人首領毛重威及左右臂膀韓車子和趙金鏃。

    眾人被鎖起來時,自然都曾被搜身,隻有內奸身上能暗藏匕首。有兩間房床上有血跡,屋主應該是被匕首所殺。其中一間牆角有一堆痰跡,韓車子有這個癖好,愛朝牆角遠遠吐痰,射彈一般。那間房自然是韓車子所住,他被褥上血跡浸了幾大片。另一間房裏則極整潔,毛重威平素最好潔,穿衣用物從來都極端整。張用為學製硯手藝,曾和他吃過幾迴茶,桌上滴一點水,他都立即用帕子拭淨,那帕子也疊得方方正正。那另一間房應該是他住,床上血跡隻有一片——

    張用想到此,忽然停住,那奸細即便有匕首,如何能接連潛入兩間房去殺人?他立即跳下床,摸黑走進那兩間房去查看,如他所料,那兩間房的後窗插銷槽被鑿壞,都插不死。他打開窗戶,探出頭,朝下細看。天雖然黑,卻仍能瞧出,窗根的草叢被人踩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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