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用又環視屋中,屋子裏陳設極簡,靠裏牆一張暗紅雕花木床,床帳被褥都是中等羅綢,被子胡亂掀開在一邊,睡過後並沒有鋪疊。床腳地上有隻馬桶,裏頭發出濃重臊臭味,自然沒有提出去清倒。

    靠窗這邊,是一張暗紅木桌,靠裏整齊擺放文房四寶,物料工藝也都不俗,瞧著卻沒有動過。門後有一座黑漆衣架,上麵掛了件褐色舊錦褙子。張用一見那褙子,立時知曉,這屋中住的是銅巧杜昇。

    杜昇精於製作各般銅器,工藝超絕,舉世無匹。十多年前,官家因見上古史傳記載,聖王大禹曾鑄造九鼎,以享聖神、鎮九州。這九鼎關乎國運,遇聖則興,遇衰則隱,相繼遷於夏商周三朝。周朝衰落後,九鼎從此淪沒不見。官家最好古禮古器,為彰顯聖朝威嚴、國運隆盛,下旨重鑄九鼎。這項鑄造工程無比艱巨,僅青銅便耗費二十二萬斤。總監此役的,便是杜昇。

    九鼎鑄成後,賞銀之外,杜昇還得了一匹禦賜官錦。他花重金請鄭皇親家的裁縫替自己裁製了這件錦褙子,隻要外出辦正事,隻穿這件,一穿便是十多年,顏色已經灰淡,邊緣也早已磨破。張用望著那舊褙子,不由得笑歎,杜昇終於不必再披這破錦片子了。

    他轉身出門,又去查看其他屋子。他雖已有預料,卻也驚得連連咋舌——

    五、琴奴

    陸青來到凝雲館。

    夜已深,凝雲館門前仍亮著盞燈籠。那燈籠形製特異,做成一支琵琶,紅木為框,麵繃白紗,槽、軸、柱、弦全都照真琴擬製。陸青尚未走近,便聽到靜巷高牆之中傳來箜篌之音,如流水洗心、明月映懷,胸中頓時一片淨亮。

    他不由得駐足細聽,卻發覺,這琴聲似專與人作對:才覺靜如幽潭,卻猛落下一陣急雨;方涼爽暢懷,又豁然天晴,虹貫長空;正心迷神醉,卻雞聲破曉,大夢乍醒;仍在恍然,又身化為蝶,夢中套夢??陸青雖常年心靜,仍被這琴聲引勾得忽高忽低,跌宕不止。幾番震蕩之後,心已如海波搖漾,魂魄更是不知飛向何處。

    魔音??他不由得低聲評道。正在眩暈不已,那琴聲卻忽然收止,四下頓時寂靜。一個女子的笑聲忽然破空響起,那笑聲,暢快中含著嘲戲,無忌裏又隱透悲涼,與那琴聲如出一轍。

    陸青並未見過琴奴戚月影,但猜想這琴聲及笑聲,恐怕隻能是她。琴奴通習幾十樣樂器,最精於箜篌,隻用一架箜篌,便能彈出古琴、箏、阮、琵琶、月琴等十來樣樂器之音,人稱“一人成隊,一琴成坊”。這凝雲館名也來自李賀箜篌詩中那句“空山凝雲頹不流”。

    陸青正要舉步過去,忽見那門裏亮出幾盞燈籠,伴隨一陣歡笑聲,一群人走了出來。幾個綢衣仆役牽著匹繡鞍黑馬,護著一個錦衫盛年男子先出了門,兩個繡衫婢女隨侍一個靚妝女子出來相送。

    那女子腰身如蛇,舉止妖俏。粉潤秀臉上,一雙桃花眼,含媚帶醉。笑聲格外響亮,裝束更是奇麗:梳了一對二尺高鬟,戴了一頂碧玉金花冠。香肩裸露,隻披了件半透粉紗衫。豔紅抹胸,織金孔雀羅長裙,臂挽一條水紅長綾帶。燈光映照之下,恍似佛寺壁畫上逸出的飛天一般。

    那盛年男子身形舉止瞧著是個重臣,他走到馬邊,收起調笑,正襟抬手道過別,才端然上馬離開。女子倚門佇望,等那一行人出了巷口,轉過不見時,忽而噴出笑來,笑聲驚得巷裏的犬一起吠叫起來,她卻笑得止不住。身邊那兩個侍女麵麵相覷,一起納悶。

    陸青等那女子終於笑罷,才走到近前,抬手一揖:“請問小姐可是琴奴?在下姓陸名青。”

    女子用繡帕抹去眼角笑出的淚水,望了過來,一眼之下,竟又撲地笑了起來。陸青隻能靜待她笑罷。

    良久,那女子才止住,笑意卻仍未褪去:“抱歉,我不是笑你,隻是見不得正經人。這天底下,明明尋不見幾個真正經人,可偏偏人人都做出一副正經樣兒。抱歉,抱歉,你似乎是個真正經人。你來這裏不是聽琴?”

    陸青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舞奴給他的那支銀簪,遞了過去:“舞奴要在下交給你。在下有些事要向戚小姐討問。”

    戚月影接過那簪子,愣了一霎,忽然驚嚷起來:“這簪子竟在她那裏?”但旋即又笑起來,“這黑燕子,見不得我跟師師好,偷了我的簪子,賴給師師的婢女,想叫我和師師鬥氣。哈哈,叫她落了空,這幾個月,她那張尖臉怕是恨成酸杏了——對了,你叫陸青?那個相絕陸青?陸先生,奴家這眼珠子被酒眯了亮光,獻醜又失禮,還望陸先生莫要怪罪。”戚月影斂容深深道了個萬福,“陸先生請裏麵說話。”

    陸青又抬手一揖,隨著戚月影走進院門,沿迴廊繞過一片怪石花木水池,走進一間整麗前廳,分賓主坐下。

    戚月影吩咐婢女上茶,這才問:“不知陸先生要問什麽?”

    “唱奴與我一位故友,名叫王倫。”

    “王倫?”戚月影一驚。

    “戚小姐認得他?”

    “不認得,不過奴家聽說,去年棋奴那樁事,便是一個叫王倫的主使。事情沒做成,白害了棋奴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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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小姐可知,前一向,王倫和唱奴在一處?”

    “哦?他又去尋師師?這迴他又要圖謀什麽?”

    “這一向,戚小姐可曾見過唱奴?”

    “沒有。自從官家行幸後,我們便見得少了。去年十一月初三,師師生辰,姐妹們才去聚了一迴,卻又生出那等禍事,哪裏再敢去?”

    “唱奴失蹤了三個多月,你也不知?”

    “我隻隱約聽說師師似乎遇了事,叫媽媽去清音館打問,李家媽媽卻支支吾吾,不肯明說。她那裏關涉到官家,也不好細問。陸先生若想打問這事,不如去尋寧惜惜和吳鹽兒。”

    “花奴和饌奴?”

    “嗯。我們這些人裏頭,最狠的是花奴。去年師師生辰那事,楊戩雖覺察了蠟燭不對,卻查不出蹤跡來。那日除了我們姐妹,並沒有外人,自然是有人告密,供出了棋奴。黑燕子性情雖怪,常和姐妹鬥氣,心卻不壞,倒是常叫自家不快活,絕做不出這等事。唯有花奴寧惜惜,一心想把眾人都踩下去,自家好占頭魁,巴不得有這等機會。她最嫉恨的,自然是師師,必定時時盯著師師。陸先生能相人,從她那裏恐怕能瞧出些痕跡。”

    “饌奴呢?”

    “汴京人都說,無鹽不成席,這話說的是吳鹽兒。吳鹽兒每天出宅入府,交結最廣、消息最靈透,她恐怕知曉師師的行蹤。”

    “多謝。”

    “奴家一絲兒都沒幫到陸先生,哪裏受得起這謝字?倒是奴家有個疑問,要請教陸先生。”

    “請說。”

    “陸先生幫奴家相一相,奴家這命最終會結出個什麽果兒來?”

    “抱歉,在下隻相人,不相命。”

    “那奴家是個什麽樣的人?”

    “尋遍天涯無棲處,孤鴻萬裏鬥風寒。”

    琴奴先是一怔,垂首迴味半晌,才抬起臉,倦然一笑:“可有解嗎?”

    陸青聽到那琴聲時,已在暗忖,卻茫然無解。這時見琴奴滿眼哀涼,心中越發黯然,低頭沉思半晌,才輕聲答道——

    “從來人間少知音,莫因傷心負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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