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幼便瞧不慣其他女孩兒那般嬌弱樣兒,從來不肯示弱討憐,凡事都盡力自家去做,難得去煩擾父兄。這時望著父兄靈牌,卻忽而發覺,多年來,自己其實一直被百般寵護:父兄都是武官,脾性其實都暴急,見到她,卻總是和聲柔語;她要習武,父親便年年叫人給她特製小劍、小弓;她要騎馬,兄長便四處去尋買到一匹廣西馴良小馬;桃花家宴上,為了讓她多戴桃花,父兄總是裝作失手;及笄之後,開始論嫁,父兄都極謹慎,每迴有人來提親,都叫她在簾後偷望,憑她揀選。有兩迴,她中意了,父兄卻仍暗中去打探男家,一家妯娌太多,另一家母親太苛。父兄得知後,不敢主張,隻告訴她,由她定奪??十七年來,始終如愛惜一朵桃花一般寵她護她。

    然而,人憐桃花春不憐,攜風帶雨肆摧折。如今,父兄在地下,若知她竟落入這煙花泥窟中,不知要痛到何等地步。

    梁紅玉被配為營妓以來,從沒為自家落過淚。方臘興亂,她父兄因貽誤戰機被罪受死。梁紅玉卻深信自己父兄絕非懦弱怯戰之輩,上司逃罪避責,下頭那些禁兵,又慣於升平,荒於訓練,常年隻知安逸驕惰。一旦臨戰,自然潰奔。便是蕭何張良在世,恐怕也無能為力。

    父兄被斬,她被發配到這紅繡院。初到此地,她也難免驚慌,然而想到父兄,覺著自己是在替他們贖罪,便坦然了許多。見到那些來尋歡的將官,她盡力自持。實在糾纏不過時,她便笑著取過劍,讓那些將官與她比劍,輸了任罰。果然如她所知,禁軍中將官大多都是庸懦無能之輩,常年不摸刀劍。幾個月間,上百個將官都輸在她劍下。那些將官起先皆懷輕薄褻玩之意,見她有這般武藝,又目光凜然,不可輕犯,也漸次收斂。

    桃花縱然生在泥溝中,也自可鮮潔。梁紅玉從未因此自傷自憐。此時想到父兄為自己傷痛,心中一酸,淚水再也抑不住,大滴大滴滾落。

    半晌,聽到婢女小青上樓的腳步聲,她忙拭淨淚水,去盆邊洗了把臉,坐到妝台前,對著銅鏡重施脂粉。她邊描眉邊想:父兄亡故以來,自己從未哭過,本該好生哭一迴。如今已經哭過,便該收拾情緒,專心思謀下一步。

    年初,她意外得知方臘差手下宰相方肥,率摩尼教四大護法,進京密謀作亂。她頓時想到父兄未酬之誌,便設法混入京中摩尼教會,開始暗中刺探。方肥到汴京後,除去興妖作怪、蠱惑人心外,更有一件要緊事——清明那天,安排京中教徒鍾大眼的船,劫擄一個紫衣人。

    梁紅玉探不出那紫衣人的來由,卻能猜出此人一定關涉重大,並發覺鍾大眼那船的小艙底板直通水底,下頭藏了一隻鐵箱。於是,她以色利說動汴河堤岸司的楊九欠,也備好一隻鐵箱,潛伏於那暗艙底下,將原先那鐵箱上拴的繩子解下,係到自己這隻提環上。清明正午,等牟清威逼紫衣客鑽進船底的那隻鐵箱中,隨後朝窗外丟出紅蘿卜時,她趁機殺死了牟清,塞進空鐵箱裏,迅即調換,劫走了紫衣人,用一輛廂車趁夜偷運進紅繡院。她所住這幢小樓,有一間暗室,她便支走婢女和廚娘,將紫衣人鎖藏到那暗室中。

    那紫衣人二十七八歲,身材有些健壯,眉眼舒朗,卻如婦人一般,穿了耳洞。梁紅玉審問過兩迴,他都隻冷瞪著眼,隻字不言。梁紅玉原想施些刑法,逼他開口。但一來疑心這紫衣人並非惡人,二來怕弄出動靜讓人聽到,隻得作罷。

    誰知關了三天後,那紫衣人竟開始古怪起來。

    那天,梁紅玉又支開婢女,下到暗室,去給那紫衣人送飯。來到暗室鐵門前,那鐵門下麵開了個活頁小窗,梁紅玉打開活頁閂,將食盒遞了進去。裏頭紫衣人卻並未像前幾天一般伸手來接,也聽不到動靜。她忙俯身舉燈朝裏望去,那暗室裏除去牆角一張木床,一隻馬桶,並無其他物件。那紫衣人並不在床上,房中其他地方也不見蹤影,恐怕是藏在了門邊。

    梁紅玉又聽了片刻,仍無聲息,不由得笑了起來。紫衣人一定是想誘自己打開鐵門,趁勢逃走。那便順一迴你的意,讓你死心。她取出鐵門鑰匙,打開門鎖,將門推開,隨即抽出腰間短劍,笑著立在門前,等那紫衣人衝出來。

    等了半晌,裏頭卻仍無動靜。她不由得疑心起來,擎燈舉劍,一步躍進房中,迅即轉身,急望向門兩邊,卻不見那紫衣人。她忙環視房中,都不見人影。

    她大驚,忙到處細細察看,四麵都是緊實土牆,刷了一層白灰,地麵、頂麵也都夯抹得極平整,連細縫都見不到。至於那木床,除了四條床腿,底下空空蕩蕩,更躲不得人。兩道門鎖鑰匙自己都貼身帶著,即便睡覺,也不曾離身,紫衣人絕無可能從門中逃出。

    紫衣人去了哪裏?

    自幼及今,梁紅玉從未這般驚怕過。燈影下,看這暗室,越發森詭,後背一陣陣發寒。她強忍怕懼,又細尋了一遍,哪怕一隻蟲子也無處遁逃,卻仍未發覺那紫衣人藏匿蹤跡。

    她心中寒懼更甚,不願久留,忙鎖好鐵門,迴到自己臥房。半晌,心都仍惴惴難寧。那摩尼教向來鬼道,難道紫衣人也和他們一般,並非常人,能穿土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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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她始終放不下,便又偷偷去瞧,卻心有餘悸,不敢開那鐵門,隻輕輕拔開了小窗的活頁閂,剛要舉燈朝裏窺望,卻猛然聽到裏頭傳來一個低沉聲音:“餓??”

    隨即,小窗中露出一張臉,是那紫衣人。

    四、談價

    李老甕跳下車,天色已暗,腳下沒留神,絆倒在地上。

    前麵駕車的啞子忙過來扶他,他心裏羞恨,一把甩開啞子的手,自己費力爬了起來。腿卻扭了筋,才一抬腳,險些又跌倒。他忙扶住車板,喘著氣歇息。今天已經連摔三次,這腿腳已老得不中用了。

    他正在暗自傷歎,張用忽在車中發聲:“這裏是金水河蘆葦灣?”

    李老甕聽了大驚。正是怕被人察覺,他讓啞子一路上來迴繞了幾多路,張用一直在麻袋裏,竟能辨出此時處所。

    張用又笑著說:“你們先在蔡河邊左繞了三圈,又右繞了兩圈,每迴卻偏要經過那座官茶磨坊。便是聽不到水磨轉,那茶香也掩不住,哈哈!而後,你們進戴樓門、過宜男橋,那橋邊趙婆婆家的鮓片醬腥氣,香裏伴臭,便是隔幾丈遠也聞得到。為掩行跡,你們又偏尋那些熱鬧去處,龍津橋、州橋、延慶觀、太平興國寺,聽那些人叫賣,便是幾歲大孩童,也能聽得出各是哪裏。看來你們不是汴京人,繞了許久,仍在西南廂。出了新鄭門後,那地界你們怕是不熟,再沒敢繞,沿著護龍河一路向北,直到西北水門外,車子朝左傾,顛了幾顛,自然是金水河邊那株大古槐,樹根半伸到路麵上,占了大半邊土路。這之後,河水聲一直不斷,行了三裏多路。這會兒,車外唰、唰、唰,這聲響自然是風吹蘆葦蕩。汴京城外,隻有蘆葦灣才有這麽多蘆葦——”

    李老甕驚得微張開嘴,不敢發出任何聲息。

    張用卻繼續在麻袋裏自言自笑:“你在這裏等著交人?那買主許了你多少錢?我猜一猜??十兩銀子?”

    李老甕心一沉,又被猜中。

    “十兩銀不夠你們這些人在汴京一個月花用。這是欺你們外鄉人,照汴京行價,綁劫我,至少也該百兩銀。你可聽過奇貨可居?我便是那奇貨。我得裝啞,不好替你論價。等會兒買主來了,你莫輕易交人,百兩銀雖討不到,三十兩應該不難。你們也莫想在這汴京城廝混,到處遊耍遊耍,便離開此地吧,汴京三團八廂,個個慣會敲骨吸髓,你這小身量,河蝦一般,不夠他們嘬兩口——”

    李老甕心中退意頓時被勾起。

    “你身量雖小,性子卻硬,連摔三跤都不出一聲。乍看是條好漢,其實不過一個逞強人。以你這年歲,已逞夠了,該舒緩舒緩了。你莫怕,哪怕人會笑你這形貌,卻沒人敢輕忽你這氣性。等會兒,討到三十兩銀,不若去外路州置買些田土,笑辱關門外,衣食自家足,豈不好?你若有兒女,便更不該再教他們逞強。天生萬物,哪有均齊?短有短之長,長有長之短,凡事貴在自適。倚天、倚人、倚物,莫若依技。身量小,手指細,正好做些精細手藝。一技在身,萬裏可行。藝到精絕,世人皆羨,何愁不被人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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