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盯著他注視片刻,溫聲問:“爹娘不要你了?”他心裏雖有些抗拒,卻點了點頭。那人又問:“我們跟你一般,願不願跟我們走?”他聽到“我們”,先一愣,隨即瞧見那人身後還有幾張臉,擠作一處,爭望向他,都是侏儒。

    他頓時有些怕,想轉身逃走,腳卻挪不動。驚望半晌,竟又點了點頭。那人笑了笑,旋即從車窗消失,從車後跳了下來,身材隻比他略高幾分。走到他麵前,將手伸了過來。他心裏湧起一股古怪滋味,既親又暖,又有些怕懼。

    他跟著那人上了車,離了那個縣城,從此再沒有迴去過。那人是個雜劇班首,帶了一班侏儒和殘損人,穿街走巷、經村過寨,四處搬演雜劇。在這班同等人中間,李老甕終於尋得些安心。

    那班首見他有顆苦心,生了張哭臉,便教他演末色、學雜扮。末色專說諢話,逗人發笑。雜扮則是劇末雜段,也以滑稽詼諧讓觀者笑著離場。他先有些不情願,那班首卻極嚴厲,常拿一根短鞭訓誡,不由他不聽命。兩三年後,他已慣熟了在眾人麵前打諢扮醜。

    後來,那班首才解釋說:“世間盡多苦與哭,幾人能常甜與笑?那些人見你這張哭臉,心頭覺得好過你,便能暫忘自家無窮之苦,發出幾聲鬆快之笑。他們笑了,你才能得一碗飯食,吃飽了肚,哭臉才能轉笑臉。這便是咱們這行當,引來苦比苦,換得笑後笑。”

    聽了班首這番話,他忽而憶起“顏麵”二字,不知在這哭臉與笑臉之間,顏麵藏在何處?

    這心念他始終忘不卻,可日日扮戲逗人笑,猢猻一般,哪裏能有顏麵?班首所言笑後之笑,他也難得嚐到。不過,因存了這心念,不論被欺、被鄙或被嘲,他都給自家留了一分顧惜,似偷存了一小筆保命錢。有了這顧惜,他便比同伴們多了些定力。這定力又讓他漸漸生出些主見,更一年年積出些威嚴。那班首死後,眾人便推他做了班首,再不必充末色、演雜扮,去逗那些路人笑。至此,他才終於覺到些顏麵。

    隻是,旁人眼裏,他始終隻是個侏儒。這形貌上天注定,變不得分毫。身為班首,他仍得天天喝引路人來看雜劇、討營生,哪裏存得住顏麵?除非有許多錢財。而靠這個雜劇班,到死恐怕都積不出一錠大銀。

    過了兩年,他和班中一個女侏儒成了親,生了個孩兒。那孩兒雖仍是個侏儒,模樣卻格外清秀,他愛得心尖都痛。為了這孩兒的顏麵,也得拚力多積些錢財。

    他這雜劇班裏有個做重活兒的啞子,手腳不淨,時時偷竊錢物。老班首在時,嚴懲過許多迴。李老甕卻想,連寺裏佛祖都得貼了金,香火才旺,何況我們這些殘損之人?於是,他便有意縱容那啞子偷竊,更叫班裏其他人望風打掩。他這雜劇班漸漸變作偷竊班,繼而開始打劫、綁架,錢財自然來得輕快了許多。囊中有了銀錢,再去客店酒肆,人再不敢輕易嘲鄙,顏麵也隨之日增日長。尤其他那孩兒,雖也自慚體貌,卻再不像他兒時那般怯懦退縮。

    去年,他帶著這班人來到京城。這裏人多財多,比外路州更好下手,隻是地界行規也森嚴許多。他們起先並不知曉,貿然下手,吃了幾迴虧後,才漸漸摸清,汴京城有三團八廂。最大的是花子、空門、安樂窩逃軍這三大團,勢力占滿全城。另按內外城坊,分作八廂。這團廂之間,彼此各有分界,互不幹犯。外人若想立足,得先投附於其中之一。

    李老甕隻能擱下顏麵,探了幾個月,才終於在內城一個廂頭跟前拜了炷香。那廂頭差給他的第一樁差事便是綁劫張用——

    五、坐等

    陸青坐在力夫店棚子下,望著河中往來船隻。

    清明那天,三樁事撞到一處。先是楊戩棄藥,死在轎中;繼而河上忽現神仙,王小槐扮作小道童,立在那白衣道士身邊,一起漂遠不見;接著,畫待詔張擇端又望見王倫上了一隻客船。

    陸青過去尋了半晌,卻沒尋見。他進到力夫店打問,店主單十六認得王倫,說王倫常和一班朋友在他店裏吃酒。那天他確曾見到王倫,穿了件紫錦衫,匆忙上了一隻客船。晌午,那船在他店前泊了一陣子,卻沒有下客下貨。除了王倫,還有個人隨後也上了那船。那船隨即向上遊駛去。單十六沒見那船主,隻記得一個艄公,有些麵熟,卻叫不出名兒。

    陸青便托單十六留意那艄公。他也不時來這店裏,臨河坐著吃茶,看能否等到王倫。

    經了這些事,陸青塵心已動,無法再靜閉於那小院中。不過,他倒也並不介意,反倒發覺自己本不該存避世之心。有避必有懼,有懼必有困。困不可除,隻可解。開門,即是解。

    就如楊戩,不但自閉於那轎子中,更自困於心病與欲障,將自家逼至絕境,無人能阻,也無人能救。他棄藥那一刻,便是自解。

    王倫又何困何求?他是從何預先得知,清明那天楊戩要乘轎出城?他既然也來到汴河邊,為何不去虹橋查證楊戩結果,卻上了那船,這許多天也不來尋我?陸青對王倫相知雖深,但分別日久,已難斷定。

    不過,尋不見王倫,陸青也並不著急,等得來便等,等不來便罷。萬事如江河,綿綿不絕,並無哪一樁解了,便能一了百了。王倫一心為天下除害,苦心積慮暗殺楊戩。如今楊戩已死,這天下卻依舊如此,饑者仍求食,困者仍思睡。行船的照舊行船,走路的照舊走路。如這岸邊青草,日日雖不同,年年恆相似。

    將才,來力夫店途中,陸青偶遇一個舊識的老內監,得知楊戩死後第三天,隱相梁師成便薦舉供奉官李彥接替其職,管領西城括田所,繼續推行括田令。清明前,陸青在潘樓見過一迴李彥。李彥雖不及楊戩那般陰深難測,狠急之處,卻遠過之。他驟升高位,隻會變本加厲。果然,那老內監說,李彥繼任後,立即在汝州設立新局,加力括田。汝州下轄魯山縣有些田主違阻括田,李彥大怒,嚴令京西提舉官厲行懲治,不到半個月,魯山全縣民田盡都被括為公田。陸青聽後,不由得輕歎一聲。這時勢已如泥石滑坡,人力恐怕再難迴天。

    他坐在力夫店茶棚下,望著汴河濁流,心裏不禁有些悵然。正在默默思忖,店主單十六忽然走了過來:“陸先生,您尋的那艄公趕巧從後街經過,我喚住了他,他叫鄭河。”

    陸青扭頭一看,一個中年漢子站在單十六身後,身穿一件半舊葛衫,抱著個舊布包袱。皮膚曬得粗黑,微弓著背,露著些笑,鼻翼兩側法令紋極深。陸青請他坐到對麵長凳上,叫店主斟碗茶。

    鄭河卻忙笑著推辭:“您是汴京相絕,小人哪裏配坐。”

    “我隻是一介布衣,論年齒,也該敬讓老哥,老哥莫要過謙。”陸青特意又抬手相請。

    鄭河望了一眼他的手,才笑著點頭坐下,卻身子微傾,沒有坐實。陸青掃過一眼,看他人雖謙卑,神色間卻透出些通達穩實,自然是常年在江河上往來,見慣了各樣風俗物態。他雖虛坐著,身形卻端穩。其父應是個勤懇寡言之人,以身教子,威懾之力至今猶存,無形間仍在管束他言行舉動,自然養就恭順之性。

    再看他雙眼,目光微微低垂,眼角卻略略上揚,溫樸中添了一分和悅,這恐怕是其母所留。他母親該是個柔善之人,常背著丈夫惜護愛寵他,在他心地間種下這點和氣。

    他將那包袱放在膝蓋上,陸青看那包袱中似乎是兩卷絹帛,縫隙間露出一簇珠翠花朵,瞧著並不值幾多錢,還能嗅到些蜜煎幹果氣味。他那兩隻粗糙手掌輕護著那包袱,不隻是怕壓壞裏頭的東西,更有些疼惜愛悅之情,發自本性,略有些拙澀。陸青猜想,這些東西該是買給他的妻女。

    “不知陸先生要問小人什麽?”鄭河仍賠著笑,食指微微點動。自然是經見過許多人世險惡,心中時時存著戒備。

    這時,店主端來了一碗茶,擱到鄭河麵前,笑說了聲“兩位慢坐好談”,便轉身離開。

    陸青微微笑了笑:“日高天熱,老哥先吃口茶。”

    鄭河卻越發戒備起來,猶疑了片刻,才伸手去端茶碗,一隻小蟲正巧沿著桌縫爬到那茶碗邊,鄭河伸出手指一抹,摁死了那蟲子,撥到地下,這才端起茶碗,隻沾了一小口,隨即便放迴了原處。

    陸青見的最多的便是這等溫馴之人,這溫馴一半來自天性,一半則源於卑微。周遭處處皆是威權強勢,不得不小心順從。唯有遇著弱者,如這隻蟲子,方能不憂不懼、無遮無掩。

    陸青知道不能徑直向他打問王倫。那隻船泊在這岸邊,卻沒有下客下貨,似乎是在專等王倫。王倫上了那船,又不知下落。那船恐怕不尋常。看此人神色,即便知情,必定也非主事之人,隻是聽命行事。為保平安,他自然不肯泄露絲毫。陸青也不忍讓他受牽連,這等地位,略忤人意,恐怕便生計難保。

    於是,他放緩了語氣:“我聽老哥是淮南口音,你常年走汴河水路?”

    “是啊,從淮南到汴京,一年往還數迴。”

    “是自家的船?”

    “小人哪有那等能耐,隻是替人賣力撐船。”

    “我有個朋友欲送家小迴楚州,托我尋雇一隻客船,你那船主姓什麽?住在哪裏?”

    “船主姓金,船就泊在斜對岸卜家食店前頭,明日便要走了。不過,船主今天不來船上,他在這京城有院房舍,進城從汴河大街拐進襪子巷,左邊第二家便是。”

    “好,多謝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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