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


    題安無法將麵前的人,和真相中的人,聯係在一起。


    木訥老實的辛悅爸爸,辛萬福。


    此時不安地把手上的汗,擦在自己的褲子上。


    這是題安從警以來第一次,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詢問嫌疑人的作案經過和動機。


    題安沉吟片刻,開口問道:“這麽多年,你覺得累過嗎?”


    辛萬福憨厚地尷尬笑笑,“這麽多年,顧不上累不累的。


    我本來就是受苦人。


    再說,為了妻兒父母,苦點不算什麽。


    隻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夠了。”


    題安看著他,“你現在感覺累嗎?”


    滿頭白發的辛萬福,比題安第一次見,更蒼老。


    他點點頭,“悅悅走了,我感覺很累。


    如果不是悅悅媽媽,我也不想活著了,真的累。


    一閉眼就是小時候的悅悅,下學後推開門,小臉通紅地喊:‘爸,我快餓死了。’


    我們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悅悅眉飛色舞地,給我講學校發生的趣事。


    悅悅媽媽雖然不是很懂,但還是跟著我們笑。


    那時候,真好。”


    題安冷冷地問他:“你知道辛悅,為什麽得抑鬱症和暴食症嗎?”


    辛萬福沒有迴答題安的話,而是沉浸在自己的迴憶中。


    他繼續說:“記得有一次啊。


    時間太緊張,我沒有時間,迴家換洗一身幹淨的衣服。


    我從搬運車間,直接就去參加悅悅的家長會了。


    悅悅考試第一名,班主任讓我上台,要我分享,作為家長教育孩子的經驗。


    我穿著那身沾滿油漬和汙垢的工作服。


    站在講台上,窘迫地看著台下,個個精神抖擻,穿戴整潔。


    眼神裏有驚訝,但更多是羨慕的家長們。


    我渾身的血液都湧在了頭上,臉漲得通紅。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最後還是班主任解圍。


    迴家的路上,我問悅悅,‘你生不生氣,爸爸給你丟人了。’


    悅悅拉住我的手,認真地說:‘爸,你沒有給我丟人。


    你身上的油漬和汙垢,是為咱們家付出辛苦的印記。


    你雖然不善言辭,但你是最好的爸爸。


    我為你自豪。


    誰的爸爸也沒有我的爸爸好。’”


    辛萬福用袖子擦了下眼睛。


    題安問:“你知道辛悅,是如何得的抑鬱症和暴食症嗎?”


    辛萬福依然沒有迴答,而是繼續講起了故事。


    “那時啊。我大概剛二十歲。


    我的文化隻有小學四年級水平,工作也找不到。


    就是這兒晃晃,那兒逛逛。


    找點零工幹幹,吃了上頓沒有下頓。


    經人介紹,我去了一個大學裏的鍋爐房,當冬季短工。


    那天,我幹完活兒,蹲在煤堆上,撿起地上不知是誰抽了半根的煙。


    我把煙嘴在牆上懟了懟,拿出火柴正要點。


    一個紮著兩個麻花辮,穿著白球鞋、白羽絨服的女孩站在我麵前,問我:‘您好,師傅,請問趙師傅在嗎?’


    趙師傅是鍋爐房的長工。


    他年紀大,有點手藝,時不時還給學校宿舍和教室,修理暖氣,通通管道。


    我沒怎麽在意,敷衍了她一句:‘趙師傅不在。’


    那女孩說,‘那能不能麻煩您,去給我們宿舍看看,水漏了一地。’


    我有點煩,‘找你們學校後勤!’


    女孩說:‘後勤今天都休息。管道噴水,宿舍有個女孩的床鋪都濕透了,晚上根本沒法睡。


    那請問您,趙師傅多會就迴來了?’


    我心想,多幹點事,給趙師傅留個好印象,萬一冬天過了,辭退短工。


    趙師傅和學校說說,我也有機會留下來。


    於是我就跟著那女孩,去了她們宿舍,鼓搗半天,還真讓我給鼓搗好了。


    女孩連聲道謝,遞給我毛巾,讓我擦濺到臉上的水。


    那毛巾香香的,軟軟的。


    我忍不住多聞了幾下。


    後來我知道,那女孩叫夏之音,父母都是教授。


    她馬上就要出國留學了。


    鬼使神差的,從那以後,我就經常悄悄跟在她後麵,一路跟著她走迴家。


    我總是覺得,一個女孩夜晚迴家不安全。


    我看到,之音善良真誠,天真純潔,家教很好,對人隨和。


    我那時覺得自己,是有點喜歡她的。


    ......不是有點喜歡,是很喜歡。


    我不敢,其實是我不配。


    她像天上聖潔的雪花,而我像臭水溝裏的一攤爛泥。


    爛泥怎麽能夠得到雪花呢?”


    說到這裏,辛萬福停了下來。


    題安接著說:“能。


    爛泥上不了天,但它可以讓雪花跌落下來。


    它可以讓雪花跌落到臭水溝裏。


    融化後和汙穢的自己攪在一起。


    雪花之前是什麽樣子,沒有人記得。


    人們踮著腳,捂著鼻子,厭惡地繞過去,唯恐避之不及。


    這樣,雪花再跑不出臭水溝,它無處可逃。


    你說,雪花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最可悲的事物?”


    辛萬福抬起頭,眼睛看著天花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臭水溝裏的汙泥,用自己的生命來嗬護雪花。


    他愛她。”


    題安看著他:“如果這是愛,這是多麽可怕的愛。


    你最無恥的地方在於。


    你以一個不畏人言、憨厚倔強、老實人的角色出現,接受了辛悅媽媽,接受了辛悅。


    你確實用一生在愛她們。


    但同時,你毀了她們。


    辛悅發現了真相,她無法接受在她心中,和大山一樣巍峨正直的父親,轟然倒下。


    她看著瘋癲的母親,老實的父親。


    她無法相信、無法接受。


    她開始懷疑自己,懷疑世界。


    她隻能不斷靠食物,塞滿自己淌血的心。


    她曾經是一個向日葵般陽光的女孩。


    她堅信她總有一天,能將父母拉出深淵。


    直到她發現,自己從來不是向日葵,自己出生的地方,就是臭水溝。


    她厭惡自己,厭惡世界,她跳了下去。”


    辛萬福捂耳朵:“別再說了!你別再說了!”


    題安繼續說了下去,“如果想要辛悅媽媽,完全失去依靠,這輩子隻能依靠你。


    再也離不開你。


    就要慢慢讓她隻剩一個人。


    於是,你從小在田間地田的經驗,給了你靈感。


    蓖麻毒素,是嗎?


    辛悅姥爺死得悄無聲息,無人知曉。


    但,辛悅姥姥生前簽了器官捐獻書。


    在器官捐獻中心的醫生來了之後,你怕暴露,堅決不同意捐獻遺體。


    匆匆將老人的屍體埋葬。


    可惜,雖然已經過了這麽多年。


    那張器官捐獻誌願書還是出賣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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