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誰想到能有這事情

    孫泉源站在旁邊看過一陣,發現局勢僵持在那裏,也想使個巧,希望盡早結束這種難熬的局麵。他稍加考慮便以和事佬的麵目出現,上前調侃幾句,給鐵中那幫知青尋個可下的台階;示意小三小四趕快帶他這幫同學走。小三小四理解他的意思,沒再多說便把鐵中那幫知青推走了。

    鐵中那幫知青剛走,這邊他就跑到張永東身邊上下細細瞧。見張永東並沒挨打,也沒受到驚嚇,隻是恨得要咬碎牙,跟他恨恨說:“這汪幸運是漢奸,咱們都讓他給出賣了。咱們三次都沒抓到人,人家一次就把我給堵住了:這都是汪幸運他辦得好事情!打、打、打,咱們現在就去打,咱們現在就去打死他!”

    看著張永東咬牙發誓要去打死汪幸運,孫泉源嗬嗬笑著,好言相勸,善加阻攔。說:“打一頓,出出氣,倒是可以,但你必須承認:打死人是要償命的。”話是這麽說,張永東真是執意要去打,他會舍命相幫的。

    張永東說去就要去,拉起孫泉源就朝外麵走。還沒走出院子,隻見金安然從過道裏迎麵走進院子來。因有那層關係,金安然把他倆看得都很重;他倆也把金安然當做自家弟兄:雙方說話也都很客氣。

    聽說張永東要挨打,金安然急匆匆從駐地趕過來。進門就聽見兩人說著要去打漢奸,他知道這倆人要打的漢奸就是汪幸運。他怕兩人失手打出大事情,也是出於愛護張永東和孫泉源,帶點兒大人的口吻反問道:“咱們下鄉是幹啥的?咱們下鄉就是為著打架嗎?”

    遇住打架這種事兒,同學好友之間一般勸與不勸都不這樣說,絕大多數也都是站在當事者的立場來表態的:要麽幫著打;要麽你自己去打,我不管;要麽你去打,我跟著去,站在旁邊不動手,給你壯著膽;要麽我不去打,我給你叫些人去打。——或許會說些絕情話,也會辦些絕情事兒,反正不會說得這麽原則,也不會用大人的口氣加以阻攔,不讓去打架。打架沒人害怕。

    金安然用大人的觀點、口吻說這話。他倆聽得懂;愕然,愣住了。他倆懷疑,你金安然跟我們是不是一道的?,跟我們是朋友嗎?他倆悶聲半天才迴過味兒,反問道:“你咋知道我們要打汪幸運?你認識汪幸運?汪幸運在哪裏?你知道?”兩人一人一句根本就沒給金安然喘氣機會,隻想把金安然逼急,讓他自己抖出他心底裏隱藏的秘密東西。他倆也是急著探出汪幸運在哪裏,是不是跟你金安然在一起。

    金安然是很沉穩的人。冷著臉,不急不燥說:“汪幸運在我那裏。他知道你們要打他,他害怕,他在我那裏避難呢。要不我咋知道你們要挨打,這麽著急趕過來呢。”

    “汪幸運在你那裏避難呢。好、好、好,看他這迴要是能躲過不挨打才怪呢。”兩人嘴裏沒有這麽說,心裏卻是這麽想,肚裏打著小算盤,隻想著到那裏摁住汪幸運,脫了他腳上的解放鞋,一人握一隻,掄起來,用他汪幸運的破鞋底子,照著他汪幸運的左右臉,狠著些,照死裏抽去。

    有這想法心裏美,隻說想認認門,以後尋你金安然說話也方便,也不管金安然同意不同意,說說笑笑,跟著金安然,向金安然的住處走去。

    一路走,心裏高興,話就多。張永東覺得有些事情太奇怪,由不得就問金安然:“你是北京的,你是隨著你小姨那個學校三中下來的,跟我們下得又不一個大隊,你是新良大隊的,距離我們那裏四五裏,你跟汪幸運是咋認識的?”

    孫泉源聽得張永東這麽問,嗬嗬笑起來。還沒等金安然迴答,他便搶在前麵說:“汪幸運就是外人熟,外來親。咱們剛下鄉沒多長時間,也就五六月份,我記著是麥天呀,還是麥天沒過完。我們隊下家臣伯的外孫迴來了。隊下人都說他外孫家是甘肅天水的。說是迴來七八天,迴來看一看,跟姥爺商量,看人家是隨學校在天水那邊下鄉,還是迴來插隊。人家就迴來那麽幾天,汪幸運這個街裏隊下的知青就攆到我們溝裏來找熟人了:戴著軍帽,穿著海軍汗衫,胳膊上搭著軍衣,浪白白的,到溝裏問著家臣伯家外孫子的名子。沒人知道。他看見人家那孩子在家臣伯家門口站著,又是招手,又是喊的。真是親的不得了,熟悉的不得了。要說咋認識的?誰知道。人家就有這本事,人家就有這能耐,別人還沒有這一招。你想吧,這樣的人,能可靠?”

    張永東說:“那無論怎麽說,家臣伯還是咱一個大隊的。家臣伯家外孫真是問個路呀啥的,他也能答個腔,也能說句話,像他那樣的人,隻要答句腔就熟識了。這不奇怪。奇怪的是這麽遠,根本就沒可能認識的人,他咋就認識了?這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了。”

    金安然是個本分人。聽得兩人這麽說,也沒惡心汪幸運,隻是很平和地說:“其實我和汪幸運認識,比跟你們認識早得多。我說這還是前年。多少年都沒消息。聽說在這裏,我從北京趕過來,想去看我爸。因為看到門口有軍人站崗,害怕目標太大,我小姨和小姨父陪我來到那療養院外麵,就讓我自己試著走進去。其實那軍人根本就不管。我進去了。我小姨和我小姨父隨後也都溜了進去。療養院裏麵亭台樓閣,挺豪華的,有山有水的,地方好大好大,景色也很美。可我是來看我父親的,那景色再美也吸引不了我。轉了那麽好半天,也沒有見到父親。

    “迴到車站,我想著我已經來到父親身邊了,卻見不著父親,我心裏難受,我哭了。我嗚嗚哭,哭得很傷心。這時候,公共汽車來了。上車下車也沒幾個人。人都下完了,我和我小姨、小姨父上了車,我還是嗚嗚哭。我小姨和小姨父也不安慰我,他們知道安慰我也沒用處。開公交車的是個年輕女司機,她還沒問我為啥哭,居然衝我小姨說:‘沒見著親人,哭兩聲也行,隻要不自殺就好。’

    “我小姨覺得這話說得太出奇,問她一句。她說:‘你們還不知道?昨天,療養院旁邊這山上吊死了一個姑娘。山上幹活的農民說,這姑娘在這裏轉悠兩天了。有人問過她,為啥在這裏轉悠。她說她來看她爸;人家不讓見,她也不想活了。說她說這是乏話,也就沒把她這話當迴事兒。哪知第二天又來這裏幹活,那姑娘居然吊在這果園樹上自殺了。——公安勘驗出結論也是自殺——四下都是豔豔的果樹花,那地邊,道旁也是五彩的小野花。這麽明媚的天,她被吊在花海裏,照片照出來,她就像躺在花海中,若不是脖子上掛著那根小小的細繩,誰還不想著她沉浸在這優美的春天裏,沉浸在花香中。人人都甩手,人人都歎氣:‘這太可惜。這也太可憐了吧。’當時我吃一驚,問那姑娘叫啥。司機說不知道:‘聽說姓楊,叫什麽花?’我說叫楊軍花。她立馬接著說:‘是,是,是,或許真叫楊軍花。反正屍首在火葬場放著。公安已經展開調查了。’

    “軍花姐比我大兩三歲,當時她作為知青已下到陝北了。她是聽說她爸在這裏特意從陝北迴到北京,問過她姥姥,確信在咱這裏之後,又從北京專門尋到這療養院看他父親的。哪知沒見到父親,竟會出了這種事兒。我小姨聽我這麽說,說我這想法也太幼稚,太不縝密了。若是這自殺的姑娘真是軍花姐還好說;若不是軍花姐,這話傳出去,這又該咋跟人家解釋呢。就為這,我小姨第二天專門請假帶我去了火葬場,確認一下那自殺的姑娘是不是軍花姐。

    “那時咱這裏的火葬場裏還沒冰櫃,死人就在空蕩蕩的常溫下房間裏的鐵架小推車上擺著。我走過去,隻一眼,我就看出那是軍花姐。她臉上沒血色,像是很累,又有點想瞌睡,微閉著眼,又不願閉上眼,還想竭力睜開眼看這世界究竟啥樣似的;舌頭半卷著頂著嘴唇。嘴唇很幹,起皮了,或許幹得太難受,用舌頭頂著想讓嘴唇濕一點。我想給她嘴唇上弄濕點,讓她舒服些。火葬場的工作人員說,屋外就是水管,把手巾濕了,可以給她嘴唇沾一沾:其實沒作用,隻是盡些心意而已,就像逢鬼節給故去的人燒紙,故去的人根本不知道,隻是活著的人表示心意,受些安慰,自己安慰自己。

    “本來我要去外麵用手絹蘸些自來水迴來給軍花姐沾沾嘴唇,想讓她舒服些的。就在轉身離開時,我忽然發現她脖子下麵有條很清晰的勒痕。我腦子嗡得一下,頓時熱血沸騰,頓時停下腳步,頓覺此刻自己非常非常清醒:軍花姐是被繩子勒死的。她是被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繩子共同勒死的。那是啥樣的繩子?昨天那個公交車司機大姐說:公安勘驗報告已斷定她是自殺的。如此說,那就是她自己拿著她自己的繩子把自己勒死的。我想她一定不想死。因為她已經下鄉了,鄉下的條件比城裏差得多,那麽艱難的條件她都沒想到死,為著見到父親一麵,沒能見著就自殺了?可見這自殺還有原因。她自殺,被勒死的就有這深層次的原因,起主要作用的就是這根無形的繩。

    “我落淚了,我為我自己落淚,因我自己脖子上也有這根繩,隻不過我沒把它繃緊,待繃緊了我脖子上也會出現跟軍花姐姐脖子上一樣,清晰的勒痕。

    “我正深思。忽聽撕心裂肺的哭聲越來越近。待人們推著那屍體走過我麵前,我腦子登時又是嗡得一聲,我急切又不得不悄悄對我小姨說:‘這推來的咋能是昨天跟咱們說話那公交女司機呢。’

    “我小姨愣了一下,扭頭又看一眼,吃驚地望著我,也是悄聲說:‘真的,昨天那公交司機咋能……’

    “下麵的話沒說,我們也都震驚,愣住了。誰想到能有這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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