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發愣

    秋收很忙。每天割豆子,刨花生,摘花生,活雖不很累,幹活時間卻很長,讓人總是覺得瞌睡。都說上歲數人瞌睡少,這有可能是真的。要不順明咋能每天都是天剛灰灰亮的時候就吆喝著讓起來幹活呢。

    花生棵子山一樣堆在庵子邊的臨時場上。大家一個挨一個圍坐在花生垛子旁,說說笑笑,就著月光,甩花生棵子、摘花生到大半夜。天天都是這樣。孫泉源熬得受不了,說很想躺那兒睡一覺。順明聽見哈哈笑,說:“你想睡,你就去睡好了,隻要能睡著,你隻管去睡。這花生棵子上的花生,隻要天好,曬一天,稍微擻一下就能從棵子上掉下來,其實也用不著這麽細細去摘。你想睡,隻怕蚊子多,咬得你睡不著。咱們在這兒摘花生,是沒事兒閑聊,是打發時間呢,並不是說不讓你們去睡覺。”

    順明這話是不是實心,不知道。孫泉源真瞌睡,連說幾聲“不好意思”,便真去躺到庵子裏睡覺。真的躺到地鋪上,這才知道蚊子圍著耳朵嗡嗡叫。轟也轟不走,又煩得讓人睡不著。心裏想著:若是這樣,還不如跟大家一起去摘花生呢;說起來是偷懶睡覺了,實際還是沒睡著,隻是在這兒喂蚊子。心裏正這麽想,聽得順明笑著說:“你是知青尤繼紅呀。聽說過,你們兩個女知青都從溝裏出來去街裏了。你找孫泉源。他剛去庵子裏,說是去睡覺,隻怕蚊子沒喂飽,他還不會能睡著。你去吧,他就在庵子裏躺著呢。喊一聲,他就起來了。”

    聽得尤繼紅說:“大家都幹活,他不幹活,躺那兒睡大覺,這覺悟也太低了。”說著已經走過來,衝著庵子這邊叫:“泉源,孫泉源。”

    孫泉源聽見連忙迴應:“尤繼紅。——在這兒呢。”一骨碌爬出庵子站起來。他以為尤繼紅會大聲對他說什麽。哪知尤繼紅一聲沒吭走過來,湊到他身邊,對著他耳朵悄聲問:“孫泉源,你老實說,我們從溝裏出來去街裏,溝裏人是怎麽議論我們的?”

    孫泉源嗬嗬笑:“你們從溝裏出來去街裏,那是去了好地方,溝裏人能議論你們什麽?你多心了。”

    尤繼紅從鼻子裏發出鄙夷、不滿意的哼笑聲,說:“我們從溝裏出來,溝裏人怎麽說,他們不了解我們,他們想怎麽說,我們也擋不住他們說。你聽到溝裏人議論,也該替我們摟一摟,也該給我們捎個信兒吧。要真是不給我們搭好腔,你還不如汪幸運呢。汪幸運還知道給我們捎個信兒,讓我們注意些。難道你比汪幸運得信兒晚了嗎?”

    尤繼紅聲音不大,卻說的斬釘截鐵,語氣中帶著哀怨,帶著無辜,帶著無奈,帶著痛恨的成分。孫泉源知道尤繼紅是個很積極,很革命,很進步,很有上進心,很激進,也很幼稚,很單純,稍有不順心,就敢拚命的人。聽她這麽問,哈哈笑起來,開玩笑說:“耍小閨女脾氣了不是?咱們誰跟誰?咱們是街坊。溝裏人知道咱兩家是街坊鄰居,他們都不傻,他們對著我說你不是,那不是明擺著要挨懟嗆嘛。他們都不傻,就是有啥,他們也不會對著我臉兒說吧。若是他們敢對著我臉說你什麽,我若不懟嗆他們,或是我不給你捎信,那就是我不夠意思。我真沒聽見溝裏人說啥,那是你多心了。”

    尤繼紅淡淡一笑,冷冷說:“我們在學校就知道你能為朋友兩肋插刀,要不我和甄世紅咋會尋著跟你結合一組呢。你的形象在我們心目中還很好,你要保持你在我們心目中的好形象,你應該積極上進才好。”

    孫泉源笑:“謝謝,謝謝,謝謝高看了。我不過是有點兒匹夫之勇,見著傷咱弟兄們的事情,我敢奮不顧身前去拚命。僅此而已,再沒別的本事。你也看見了,真是遇住這軟不軟,硬不硬,扣糧食的事情,我還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隻好跐上臉去三巨頭家蹭飯吃。這事兒若是擱到你們身上,你們哪會這麽辦。隻怕是讓家裏養活,也不去討那一口飯。全新不是讓裏溝一個嬸子看中了嗎,人家家裏沒勞力,住到人家家,吃的水,用的水,他全包了。人家給他提供一間住房,兩下裏也都劃來,也都得勁了。你們都安置住了,咱們這小組也就散了。其實,別的知青組都是自己擱不來分開的。咱們知青組這麽分開,全是外力因素,不能說不讓人痛苦。”

    尤繼紅說:“我沒想到農村的事情會是這麽複雜。咱們都是有誌青年。咱們都要證明自己最聽黨的話。黨叫幹啥,咱們就幹啥。大隊讓我們女知青來街裏,我們來了。到頭來,倒說我們是‘一女兩嫁’。這話說得多傷人,罵得也太很了吧。那些覺悟低,有門道的幹部子弟,下來三個月就迴城了,溝裏貧下中農咋不罵他們?他們能跟我們比嗎?都像他們那樣的覺悟,共產主義能實現嗎?泉源,咱們不管貧下中農說什麽,咱們都要用黨員標準要求自己

    孫泉源聽她這麽說,嗬嗬笑起來,沒等她把花說完,搶過話頭說:“繼紅呀,咱們是踹尿泥都在一塊兒,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誰家啥樣咱們真是都清楚。我家咋能跟你家比呢。你爸是工人階級,我爸是無業遊民。咱們唱的歌裏都說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說是那麽說,其實呢,能當接班人的是你們。我知道我有幾斤幾兩,招工不絆就燒高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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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得這麽說,尤繼紅吊一個臉兒,恨恨說:“你人啥都好,就是太落了。這事兒沒法跟你說了。”

    孫泉源說:“你這話說的,你說讓我寫入團申請書,我不是寫了麽。我現在也是共青團員,也算是先進青年,咋能說我太落後呢。再這麽說,我就不高興了。”

    尤繼紅很認真的說一句:“不高興,也不能思想落後。”說罷,也不看孫泉源有啥反應,扭頭就走。她隊下的庵子距離這邊雖不算遠,但畢竟是夜晚的野河灘,為了尤繼紅的安全,孫泉源還是緊步跟上。路過垛子邊時,跟順明說一聲:“順明哥,我把繼紅送到她庵子裏。”跟著尤繼紅一塊兒向東邊亮燈的地方走去。

    第二天老早,張永東又來了。見孫泉源剛端上飯碗,他笑著說:“這灘裏飯是吃不了幾天了。大隊跟我們船上說,再有七八天,灘裏的莊家也就收完了。渠首上要人,船上隻剩船長和艄公看船,其他人都上渠首去。你們石頭窩子咋說,是不是也要拉到渠首上?”

    孫泉源說:“沒聽說。也沒人捎信。要是有人捎信,順明哥也該跟俺們說了。”接著他就問了順明一聲。順明說:“要是這樣,明天咱們把這些花生豆子運到大隊,也就有人跟咱說了。”

    張永東說:“我們船上艄公也說了,趁著水大,一天多跑幾趟,別再等幾天,水消了,東西還沒運到南沿兒,那就遭罪了。為這我們也都豁上了,一天也不知道要跑多少趟。看到了吧,船又裝滿了,我又該走了。”

    待到中午吃飯時候,張永東到南岸卸過東西,迴到北沿兒,就等裝船那工夫,他又來了。他跟孫泉源商量說:“我跟我們船長甄紅說,等到這北沿兒的東西運完,我想迴家看看。甄紅哥說,大隊說了,等到北沿兒的東西運完,不能停,人員直接都上渠首去。他讓我明天就迴去。說是趕在大家去渠首之前趕迴來,那樣就省去了咱們到渠首找地方找人的麻煩。我想著甄紅哥說的也對:趕早幾天迴去,趕早幾天迴來,咱能隨著大夥一起去渠首,也就省卻自己去尋那兒地方又尋人的麻煩。你跟你們領導順明哥說說,咱倆一起,趕早迴去,趕早來。”

    孫泉源說:“這沒日沒夜的幹,收下來的豆子花生已經裝了麻袋。明天要把這先期收獲的花生、豆子運迴大隊去。這是扛包出力活,這時候說走,隻怕不合適吧。”

    張永東說:“你要是覺得不好意思跟順明哥說,我出麵;他若不同意,咱們不走就是了。咱們不是要迴去看看甄世紅嘛。要不是為這,咱們不迴去也可以。”

    孫泉源還沒迴答,隻見北沿船不知道啥時候靠到了岸邊。從船上下來好多人,抬著一副自製的擔架,腳步匆匆,順路向他們走來。聽得馮玨說:“快看,北沿船上艄公尋著了。抬著擔架過來了。”

    君子說一聲:“這麽多天,隻怕要臭了,都快捂鼻子。”

    孫泉源因為跟北沿船上老艄公有過半夜交談,佩服這老人謙遜有學問,再則又聽說老人是因為救人自己下河遇的難,老人的形象在他心目中無形中就高大了。“英雄過來了。英雄過來了。”他心裏默念著,居然沒有聞到臭味兒,也沒聞到酒氣兒。端著碗就那麽直愣愣地看著蒙著被子的擔架從他們身邊過去了。

    他看得清楚,明順伯跟船長說了句什麽,船長又迴答他了句什麽,明順伯手裏的碗一歪,麵條就灑地上了。

    明順伯是見過大陣仗的人,他不會因為害怕死人走了神。那群人圍著擔架走遠了。走得看不見,他伸腳掃著虛土把灑在地下的麵條掩埋起來。埋了一遍,又埋一遍,看看不會再粘別人的腳,這才走到順明跟前小聲說著要借點錢。順明問他要多少。他說三塊五塊都可以。順明沒再說什麽,去庵子裏給他取過錢。他拿上,邁開大步朝北邊走了。孫泉源看著老人走進樹林,直到看不見,他還楞在那裏。張永東看他愣在那裏,淡淡說:“這跟你有啥關係,你是楞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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