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我花錢真是如流水一般,我把我的積蓄花了大半。我想如果樹皮不及時組織我們再搞一票,到時我恐怕會出現“無米下鍋”的情形。

    我去找樹皮,樹皮不在他的出租屋。隔幾天,我又去找樹皮,樹皮在。但樹皮壓根不提下一樁“生意”什麽時候做,隻喋喋不休地批評我。說我現在好能耐,為了一個女人把整個沙水市的人都鬧知道了。又說好在條子沒能及時捕捉信息,要不然我們那些“牛鬼蛇神”保準會一網打盡。

    我一直聽著樹皮的責難,沒跟他爭辯兩句。從樹皮那裏出來,我很灰心。我想樹皮也太理性了,跟他這樣的人做朋友,真是味淡如水。如果不是要依仗他做“生意”,我恐怕會離開他的。跟樹皮在一起,生命的柴薪總像在灰堆裏煨著。而跟小夏在一起,我總有一種燃燒的感覺,有一種生命的狂熱在體內奔騰。就算是跟小夏一起坐牢,他也可在死水無瀾的監獄裏折騰出許多花樣來。

    樹皮指責我還不到一星期,自己就莫名其妙地栽進去了。我完全沒想到樹皮會為一個女人情緒激動如此!那天晚上我和小夏他們一邊在打麻將,一邊在看電視。我們看本市政法頻道播放的一個警察抓小偷的影片。我們一邊看,一邊嘻嘻哈哈罵罵咧咧,見警察抓不著小偷,居然也跟他幹著急。指著電視罵他們無能無用膿包至極,如果換了我們當警察,那些小偷保準一個也跑不掉。

    到了晚上十點,政法頻道突然將那放了一半的影片晾在一邊,改成了現場直播。好家夥,原來今晚條子又在本市展開了清查行動。好在我們窩在家裏沒出去。隻見電視裏人影幢幢,警車飄竄,警燈閃爍。接著就出現了各個賓館、娛樂場所的人群種種慌亂的局麵。再接著就陸陸續續有人在接受條子們的盤查。最過癮的是條子一腳踹開一間包廂,把裏麵正在“做事”的男女驚得像兩隻乍入熱鍋彈射而起的泥鰍。慌亂中來不及穿衣穿褲的男女隻能胡亂地扯條毛巾或一條床單遮住自己的身體。可一時半會哪裏遮得住啊,於是雪白雪白的大腿露出來了,雪白雪白的胸脯也露出來了,雪白雪白的屁股也露出來了,有的甚至連烏黑烏黑的毛發也露出來了……這時任何地方沒遮住都管不得那麽多了,重要的是遮住自己的臉。所以那些鴛鴦男女都一無例外地勾著頭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我們看了這副情景,都嗷嗷怪叫,把麻將砸得到處都是。一個個都說比我們自己去嫖娼還要過癮得多。我們一一點評了電視裏的女人的美醜高矮胖瘦,小夏幾乎把眼睛都貼到電視的銀屏上去了,還把舌頭一吐一咂的,憤憤然地搖頭說:那些女人不可能有這麽白!我敢打賭,那全是攝影機的燈光照的!泥鰍說:你自己沒見過這麽白的女人,就賴人家是燈光照的。我在鳳凰閣就跟一個這麽白的小姐睡過!大柱說:得了得了,不說那些妓了好不好?你們看看那些嫖客啊,一個個腆著個肚子,支著兩根瘦腿,多惡心啊。唉,現在要在沙水找一兩個標準身材的中年男人真是萬難……

    我們在出租屋裏叫得不可開交,外麵也歡聲雷動,我估計全城有很多人都在收看政法頻道。這時我骨子裏的輕狂是再也捂不住了,我忍不住衝到陽台,對沙水市的萬家燈火狂嚎起來,一副惟恐天下不亂的架勢。可我還沒嚎幾聲,小夏在屋裏急唿我的名字:虎伢子,虎伢子,你快來看啊!我估計又有更精彩的內容,忙轉身衝進屋。一看之下,我竟呆了……

    我在電視裏看到樹皮了!我看到一絲不掛的樹皮了!!由於樹皮沒有把臉捂住,我一眼就看出是他了!樹皮摟著一個裸女站在屋中央,居然理直氣壯的樣子,樹皮叫道:你們拍吧拍吧,我看你們敢放出來?!我看究竟是你們無恥還是我們無恥?!說著,樹皮還挑釁性地用手抖了抖他那根還沒消萎的巨大東西。樹皮憤慨的臉上竟沒有半點羞恥,哪裏知道這是在現場直播啊?!小夏怪亂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站在那裏像遭雷擊了一般。隻有大柱指著樹皮那根巨大的家什捂著胸口笑得滿屋亂打滾。我想在場的拍攝記者恐怕也不會想到會遭遇這般情景,而在直播室裏的工作人員肯定也是亂了手腳,樹皮和那個女人足足在電影裏晃了半分鍾,才噝啦一聲沒了。緊接著政法頻道開始插播廣告,第一個廣告就是“我們的感覺總是惠好”,是給女人的衛生墊片打的廣告。裏麵的女人騎著一部單車,一臉清純的樣子。但我們頭腦中還都充塞著樹皮和他那個女人白晃晃的身體……

    這事後來據說鬧大了。政法頻道主管那晚現場直播的負責領導撤職了,攝影記者和直播室的工作人員也開除了。市裏的領導一個個怒不可遏,說這哪裏是掃黃嘛,這分明是在播黃!這也難怪,誰想到樹皮會來這一手?如果他也像其他人一樣遮遮掩掩,把幾個關鍵的部位遮住了,然後做出一副羞愧難當的樣子。電視台就會收到預期的效果。一是宏揚了精神文明,因為曝光了那些醜惡的靈魂。二是提高了收視率,因為我早說過,看捉奸比自己做愛還過癮得多;而透過這一具具半遮半掩的肉體,又可以給人留下巨大的想像空間。每一對男女都可以給觀眾想像出一部豔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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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為樹皮準備了足夠的罰金,隻等樹皮一唿叫,我就送去。小夏則說,無論樹皮怎麽瞧不起他,衝著他這迴壯舉,他要請他好好吃一頓。大柱則淫笑著說:我好喜歡他那根東西,我要培養他成為一名同誌。泥鰍呸一聲,罵道:你們都去死吧,這樣的人我見了都惡心。說罷掉頭而去。

    但兩天過去了,都沒有樹皮的音訊。樹皮沒被放出來,也沒有唿我們要錢。我和小夏隻好出去四處打聽樹皮的情況。有小道消息說樹皮這迴把把各級主管精神文明的領導都惹火了,也許會判勞教。真要這樣,樹皮就太不值了。不過真要這麽判了樹皮,那我們一百個不服,一千個不服。因為這事一般都是罰款了事,最多是治安拘留,根本夠不上勞教。

    正在我們盼望樹皮的事情能夠出現轉機時,沙水日報上的一篇報道,有如晴天一個霹靂,把我炸蒙了。報道的標題是《前日裸身男,竟是大案犯》,內容隻有二百來字,說是前天在電視裏裸體的男人,被受害人指認與春節期間國稅局住宅樓搶劫案有關。本來男人赤身裸體的時候,受害人還不能完全肯定就是他,而當他穿上衣服後,受害人就完全將他辨認出來了。目前裸身男人陳樹已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目前此案還在進一步深挖之中。

    天啊,進一步深挖之中!?挖什麽?!不就是挖我和德伢子嗎?對了,出了這麽大的事,德伢子居然沒找我?或許他對這幾天發生的事一點也不知情?我想我是不是得告訴德伢子?如果德伢子的住處已被條子設了埋伏,我一去便是自投羅網了。可如果不告訴德伢子,讓德伢子懵懵懂懂地就被抓進去了,我又於心不忍。我下了好大的決心,末了還是決定去一趟德伢子的住處。

    德伢子不在。問房東老板娘,她說已經三天沒看見德伢子了。我把登有樹皮消息的那張報紙從門縫裏塞進德伢子的屋裏。然後匆匆逃離了沙水。我沒有向小夏他們告別,我之所以沒向小夏他們告別,是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離開的原因。我也沒有向馬麗告別,我沒向馬麗告別的原因,是我怕條子已在馬麗的住處埋伏。自從我與史金銅那一鬧後,我真懷疑沙水市有一半同道人知道馬麗是我的女人了。

    我後來才知道,德伢子不但看了當晚的電視,而且在當晚就高瞻遠矚地離開了沙水。德伢子說,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因為那晚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人在看政法頻道,樹皮一不小心就成了公眾人物。而幹我們這一行的,就怕成為公眾人物。因為我們是見不得光了。那晚德伢子給我打了三個擴機,可惜我的擴機放在住處了。我知道德伢子講的是事實,第二天我去迴擴機時,那邊說這個電話是公用電話。而德伢子見我不迴機,就更加惴惴不安,還以為我也嫖娼被抓了呢。

    我去了相鄰的濱州市。十天後我打小夏的電話。我告訴小夏我出了點事,現在正在外麵。我要他幫我去找馬麗,看看馬麗是否被條子監控起來了。小夏同意了。等我再打小夏的電話時,小夏說他把馬麗從蘇吉巷叫出來後,搭了一趟公共汽車,上了兩趟的士,在北郊公園寬闊的草坪裏問了她一些情況,發現她並沒有成為條子的“線人”,也沒被暗控起來。放下電話,我忍不住淺淺一笑,想不到小夏這個粗人,做這類事也這麽細心。

    沙水日報在濱州市發行很少,但還是有的。我找到一家報亭,每天都要看看報。我在等一則消息,二十三天後,我終於等到了。在一篇名為《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報道中,樹皮事件終於有了結果。從報道中看,樹皮在與條子的鬥智鬥勇中,應該說是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因為他既沒有讓五一節前工商局副局長家的搶劫案與自己扯上牽連,也沒有把我和德伢子兜進去。而他招供的那兩個同案,我根本不認識。我不知道樹皮是從那裏找來的這兩個替罪羊,或者說替罪鬼。因為他們一個在一次鬥毆中已被人殺死,另一個則剛剛吃了人民政府的子彈。樹皮把這兩個人提供給條子,條子查來查去,結果發現要查的人都已經死了。這太多的巧合讓條子不得不懷疑樹皮招供的真實性。但舍此之外,樹皮再沒有交代什麽了。再說,在樹皮被抓之前,那個死刑犯還並沒被槍決。樹皮怎麽能夠肯定條子在找到他之前他剛好被槍決了呢。如果他沒有被槍決,樹皮若要說謊,就勢必穿梆。條子也許因此認定,這太多的巧合都是有可能的。所以他們對外界發布了新聞。而這一新聞的標題冠上“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七個字是再恰當不過的了。就是說,一個人做多了壞事,這裏沒遭到懲罰,那裏也會遭到懲罰,樹皮的兩個“同案”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對報紙上的消息,在我不知道真相之前,連我都有些懷疑。我怕這隻是條子的一條計策,故意放個煙幕彈以麻痹我和德伢子,而等我和德伢子一迴沙水,他們就來一個甕中捉鱉。那樣的話,我們可就冤死了。我雖然相信樹皮對朋友的忠誠,但我沒辦法相信樹皮的神奇。從樹皮的招供來看,真的就像在編一個故事。隻是不知這個故事是樹皮編來騙條子的,那是條子編來騙我和德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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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苦笑自己疑心過重,但有什麽辦法呢?幹我們這一行疑心不重不行。如果真是條子為我和德伢子設的圈套,那麽馬麗一定會被條子二十四小時監控。可為什麽小夏告訴我的情況卻不是這樣的呢?未必是馬麗受了條子的威脅,沒有跟小夏說實情?或者小夏觀察不仔細,被條子跟了尾自己卻沒發覺?或者幹脆小夏也成了條子的“線人”?在條子的冷酷麵前,我們這些人所有的親情友情愛情都會土崩瓦解。除了樹皮的意誌力我略可相信外,身邊的其他人我都無法徹底相信,包括小夏和馬麗。條子常常用辱罵和恐嚇輪番轟炸,並以正義自居,生性卑微的平頭百姓經不住他們幾下折騰,就會露出骨子裏的罪惡感來。不相信小夏和馬麗不是我的錯,事實上站在條子麵前我連自己都會信不過。

    天氣說涼就涼了。下一場秋雨,刮一陣秋風,走在落葉飄零的異鄉街頭,寒冷便包裹了全身。我帶了足夠的錢出門,我完全可以買避寒的衣服。可我一想起沙水有一大堆避寒的衣服,我就不想買了。我要迴去,我真的想要迴去了。我對自己說:沙水就算已成龍潭虎穴,我也要去闖它一闖。

    國慶節那天我迴去了。我像一個暗探一樣,花了三天的功夫,在小夏及馬麗的住處觀察了又觀察。結果發現條子並沒在他們住處布控。這說明我完全是虛驚一場。我在這一場虛驚中整整度過了三十一天。等我見到馬麗時,我已心身疲憊,渾身無力,像死過一次了。

    那晚,我從後麵抱著馬麗的腰,下巴掛在她的肩上,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來。馬麗看不見。馬麗說:你再不出現,我可要換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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