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清是三天後,還是四天後了?我隻記得當李曉媚第一次來我家時,久雨的天空開始放晴,蛋黃般嫩俏的陽光從對麵街頭的屋簷下斜照下來,溫柔地撫摸著我家黑黝的門楣。我靠在門楣邊,仰頭看街邊樹木新葉下麵晶瑩剔透的水珠,因了陽光的穿射,所有的水珠兒都變得如珍珠般閃亮。我正看得出神,突然有一片陰影擋住了我,我扭頭一看,身邊站著一位蜂腰俏肩的女人。女人彎下腰,伸手在我的臉蛋上拍了拍,同時在她自己臉上開一朵笑容的花。

    我的心溫柔一動,我知道這就是李曉媚了,盡管我以前從沒見過李曉媚。但我肯定她就是李曉媚了。李曉媚長得比汪霞要好看得多,難怪劉輝為之著迷。我拿眼睛去看搔著後腦勺在一旁站立的劉輝,劉輝躲過我的目光,把頭扭到一邊。我記得,這是劉輝第一次躲避我的目光,也是惟一一次。若幹年後在監獄裏,不知為什麽,我常常憶起最初見到李曉媚時的那種心動。我發現,對於一個美麗的女人,或許任何年齡段的男人都會心動。幼小的男孩會希望那女人是他母親,或者他母親也像那女人一樣美麗;成年男人會希望那女人是他妻子或者情人;老年男人會希望那女人是他女兒孫女,或者也是情人。

    李曉媚來到我家後,就以女主人的姿態把該收拾的都收拾了。對付蟑螂的辦法,她與汪霞不同,她采用的不是樟腦丸,而是生石灰。她用生石灰撒得我家滿屋子都是,連閣樓裏也撒滿了。隔一天,她把石灰掃盡,然後在我家牆壁上貼了好些畫,《呂布與貂嬋》、《嫦娥奔月》、《青年演員張喻》、《喜盈門》什麽的。經她這麽一整理,我家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屋裏不但光線充足了,連空氣也新鮮了,那種經年不去的樟腦丸味和尿臊味再也聞不到了。

    汪霞離去時帶走的東西,李曉媚不知從哪裏又一件一件地帶迴來了,有的還嶄新嶄新。我家從此又可以開張了。李曉媚把冷寂了好些天的爐子提到街邊,掏掉裏麵的餘燼,重新生火。還讓我找把破扇往通風口裏扇風。我幹得很賣勁,我把扇子搖得隻見其影,不見其形。爐中的煙煙火火搖頭晃腦地跳跳躍躍。我乜著眼睛看著隔壁家的楊小夏。同時驕傲地想,我再不要餓著肚子坐在他家的門檻上,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吃飯了。

    但我的好日子並沒有延續多長時間。我一點一點地在李曉媚心中失去了好感,或者說李曉媚失去了想對我好的足夠耐心了。我第一次發現家中出現了另一種形式的戰爭是在一個深夜。我睡在閣樓上被粗重的喘氣聲和母狼般的低嚎聲驚醒。驚醒之後,我發現我家的閣樓在搖晃,木板牆壁在搖晃,屋頂也似乎在搖晃。連燈光都在搖晃。這時我才發覺半夜不是開燈時分,我家半夜燈火是不合時宜的。於是我想也沒想就把頭探出閣樓,朝樓下望去。樓下的大床上,是兩堆白花花正在扭曲騰挪的肉。

    我看呆了。現在我當然知道那是怎麽迴事。但在當時,我以為劉輝又開始與他的第二個女人打起來了。劉輝邪笑著:你叫吧你叫吧你怎麽不叫了?!可李曉媚就不叫了,她把眼睛睜得圓圓的,足足瞪了我十秒鍾,後來她突然叫一聲:媽呀——!一腳踹開劉輝,迅速扯過被子,把自己捂得緊緊的,一副受了大驚大嚇樣子。劉輝狐疑地望著她,以為她見到鬼了,然後順著她驚惶的目光抬頭一看,就看見閣樓口吊著一顆無聲無息的腦袋了。劉輝惱羞成怒,他朝我吼道:看,看什麽?!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睛喂狗!我就把頭從閣樓口收了進去。我聽見劉輝又說:他還是個小孩,你這麽緊張幹嘛?來,我們接著來。我知道他是在對李曉媚說,可李曉媚沒有迴答他。我估計李曉媚肯定是搖頭,而不是點頭。因為下半夜我再沒聽到那種山唿海嘯的搖晃聲了。而燈光也在我縮頭迴去的同時熄滅了。

    黑暗裏,我睡不覺了,我想李曉媚的胸部裏一定盛滿了奶,如果她給我吸幾口,我願意管她叫媽。楊小秋隔壁的隔壁,就是我家隔壁的隔壁的隔壁,也就是建軍家。建軍的女人新生了個女嬰,每天坐在門口喂奶,我從那裏經過時,總要偷眼看她似露非露的胸部,那胸部雖然也大,但沒有李曉媚的大。建軍的女兒吸奶時總咂咂有聲,那聲音一直在誘惑著當時似餓非餓的我。我好想捧著吸幾口,但我不敢開口,因為建軍的女人與我家沒有任何關係,現在李曉媚不同,李曉媚是劉輝的女人,即將會成為我的後媽。我希望她能給我奶吃。如果奶能吃飽,我飯都不要吃了,每天就吃奶好了。

    但我的願望根本就沒辦法實現。李曉媚好像有心理症結,她容不得除劉輝外第二個男人看她的身子,盡管我還不算男人;也容不得在她與劉輝肉搏時有人窺視。而我一聽到他們在下麵山唿海嘯,總忍不住探頭去看。為這事,劉輝罵也罵過我,打也打過我。可我一到那時,總身不由己,像條件反射似的。劉輝一直習慣在燈光下肉搏,現在因為我的偷看,他就把燈光熄滅了。可那種地動山搖卻改變不了,隻要房子裏的吱嘎聲、喘氣聲、低嚎聲一齊奏響的時候,我就會從夢中驚醒,然後將身子一滾,頭就掛到閣樓口了。黑暗裏我隻看見一團灰影在床上湧動,但我可以根據他們的喘息聲和床搖動的聲音判斷出他們上下的位置和動作的激烈程度。現在我知道他們不是在打架,而是在進行一場場遊戲。但他們的遊戲多麽像打架啊。或許男女之間就需要進行這樣一場場近似肉搏的遊戲。如果當年汪霞與劉輝也玩這樣猛烈的遊戲,他們大概就沒有精力打架了。可是劉輝和汪霞似乎都沒有悟出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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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曉媚的眼睛真是太尖了,即使在這樣的黑暗裏,她也能看見倒掛在閣樓口的我,她與劉輝遊戲過半,冷不丁地又是一聲尖叫。她對劉輝說:你那狗崽子的眼睛就像狼的眼睛,夜裏都放光。劉輝咬牙切齒,他終於爬上閣樓了。他把我從閣樓一把拽下來,一路拎著,從門縫裏塞出去,又把門關上了。我隻穿了條褲衩,但時候已是夏天,夜裏也不冷了。我坐在門檻上背靠著門,一邊看屋簷上空的星月,一邊聽屋裏的聲音,我聽到劉輝說:……來嘛來嘛。而李曉媚則說:你討厭,不嘛不嘛……聲音細細碎碎,如一對小老鼠在撕咬。

    後來我睡著了。我醒來的時候,陽光已把半邊街照亮,劉輝和李曉媚在屋子裏還不見動靜。我卻被一群半大不大的小孩圍住了。一張張笑模笑樣的臉湊在我的臉前,把睡眼惺忪的我嚇了一跳。我知道,一定是這群家夥把我給吵醒了。我用手交叉捂在胸前,慌裏慌張地問:你們圍著我幹什麽?他們一邊笑,一邊齊聲喚:虎——癩——子,你——看——什——麽——嘛,總——有——一——天——我——會——把——你——那——雙——賊——眼——挖——去——喂——狗!喚完後就擠眉弄目,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這是我父親劉輝夜裏的口頭禪,我的臉頓時紅了個透。木牆薄漏,夜裏湊近木牆收集我家動靜的耳朵一定好多,要不然他們不會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我罵了一聲,然後捂著耳朵,轉過身,用力拍打著我家的門板。我一副哭腔喊道:開門,開門——!

    門吱嘎一聲開了。我由於用力過猛,一下就從門縫裏滾落進去了。劉輝則從門縫上麵伸出一隻頭來。他罵道:你們這班獸牲,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們的耳朵砍了喂狗!你們的爸爸媽媽若不操蛋,哪個x縫裏會漏出你們來?!大夥兒哄地一聲,散得無影無蹤。

    我不可能總呆在家裏不出來。我一出來,那些半大不大的孩子,甚至那些沒結婚的後生,都要跑過來嬉皮笑臉不懷好意地問:虎癩子,你夜裏看見什麽了?我衝著他們嚷:我*你媽——!我把全身的力氣都凝聚在這一喊上,我捂著肚子彎下腰來,把媽字拉得老長老長。有人在我的屁股後麵稍稍一用力,我便跌了個狗吃屎。大家又哄地一聲散開。

    我感到是李曉媚讓我受辱的。以前汪劉戰爭,沒有人把它與我聯係在一起,我甚至可以像局外人一樣站在一旁觀戰。可現在李曉媚與劉輝的肉搏遊戲,別人卻常常拿這與我說事。我真不明白李曉媚夜裏幹嘛要弄出那麽大的動靜?既然把我和隔壁人家都吵醒了,又何必在意我在閣樓上偷看?我感到她的尖叫有誇張的成分,故意激起劉輝厭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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