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我講敘自己的故事，我就從我父親劉輝和我母親汪霞離婚時講起。他們的離婚，在我的生命中無疑是一件比較重大的事情。
我六歲那年一個黯春的黃昏，細雨飄灑在青青的瓦楞和灰灰的麻石街頭，清冷的簷滴漫不經心地敲打著路旁一臉無辜的新綠。掌燈時分，我母親汪霞左手拖著我哥哥劉龍，右手拉著我弟弟劉騏，走出家門。她的左手肘裏還挽著一個大大的包袱，裏麵裝著屬於她的最後一批細碎的東西。八歲的劉龍用一隻手幫她托著包袱的底部，使包袱看起來顯得比實際要沉些。從家門口射出的燈光把他們的身影拖得很長，就像三根又粗又長的繩索捆著他們往前拉，他們的腳步就頗有些踉蹌的意味。
燈光把站在家門口的我的影子也拖得很長，末端正好貼在汪霞的背部，這看起來就像我在用一根黑黑的巨木頂著她往前推，巴不得他們快點走似的。事實上這不是我想要的，我舍不得他們走。他們一走，接下來的日子我還真不知如何打發。我含著眼淚，看著他們一步一步走遠。我冷不丁喊了一聲：媽——！聲音像一隻撲楞的鴿子突然飛掠黯春的街頭，汪霞的身子猛地一悚，站住了，卻沒有迴頭。迴頭的是我兄弟劉龍和劉騏，他們目光漠然而空洞，也透露些疑惑，他們一定以為我還有話說，但我喊了一句就再沒話說了。我母親汪霞然後牽著他們疾走起來。等他們的身子與影子一齊消溶在夜色後，我才發現在燈光中飄灑的微雨就像萬千飛蚊在舞。我心亂如杵地返身迴到屋裏，床上的劉輝酣聲正劉輝的確太累了，持久的爭吵、打鬥、離婚，已把他搞得精疲力竭，他真的需要好好大睡一場。所以就在汪霞收拾屬於她最後那些東西的時候，他都沒耐心等著送她出門。他坐在那裏，冷冷地看著走來走去的汪霞，後來打了個嗬欠，仰身往床上一躺，就睡下了。相對而言，汪霞倒比他顯得溫情脈脈些，她好像舍不得離開這個家似的，行動遲遲疑疑，東西放進去又拿出來。是劉輝坦然自若的睡樣才加快了她收拾的進程。可由於過於急促，又使得她顯得手忙腳亂。她好像要找一件什麽東西，東翻西翻卻找不著，後來她操起一隻碗就往地上砸去，一副歇斯底裏的樣子。隨著咣啷一聲脆響，劉輝由仰睡改成側睡。汪霞盯著他的背部發了大概五秒鍾的呆，最後拉著劉龍劉騏匆匆離開。
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把我留給了劉輝？汪霞盡管總是嘮叨個沒完沒了，但她是我的母親，相對冷漠的父親而言，我的確更喜歡她些。但我隻能跟著劉輝，因為這是父母協商和法院判決的結果。
被汪霞搬走一半家具後的家裏，顯得空蕩而零亂。旮旯裏藏匿了多年的垃圾連同金色的蟑螂，這時都慌亂地暴露在我眼前。我以為劉輝睡完一覺起來後，會大搞衛生，對剩下的家具來一次新的規劃和布置。可沒有。早晨起來的劉輝隻看了我一眼，就朝廁所走去，一陣嘩啦啦地響後，出來又看我一眼，然後往床上一歪，又睡著了。
我搬來一隻板凳，坐在床前，我一聲不吭地守著劉輝直到中午。後來我餓得實在不行了，就跑出去找吃的。鄰居楊小秋與我同齡，他們一家人正在吃午飯，我坐在他們家的門檻上不走。我看著楊小秋，楊小秋說：你走，我吃完飯再去找你。我看著楊小秋的父母，楊小秋的父母低著眉眼，扒自己碗裏的飯。我看著楊小秋的哥哥，楊小秋的哥哥朝我瞪了一眼。然後我的頭就低下來了。後來一隻碗突然塞到我胸前，我抬頭一看，是楊小秋的母親。我喜出望外，接過碗就狼吞虎咽起來。楊小秋的哥哥楊小夏在桌前突然把碗筷一丟，叫道：虎癩子，你就知隔三差五跑我家吃飯！！楊小秋的母親吆喝道：小夏，你怎麽說話的？楊小夏扭著脖子吼：我說的不是嗎？邊說邊氣唿唿地朝門外走，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故意在我的肘上撞了一下，我的手一顫，筷子就掉落在地。我不看他，拾起筷子在衣襟上擦了兩下，又吃。楊小夏站在街上一跺腳，罵一聲：死賤！然後跑開找他的同齡人去了。楊小夏比楊小秋大四歲，當然比我也大四歲。
我吃完一碗，不飽，但也不餓了。看著楊小秋的母親沒有叫我吃第二碗的意思，我怯怯地把碗往他家的桌沿邊放下，然後討好似的對小秋說：小秋，我們出去玩吧。
我們玩老虎逮豬崽的遊戲。別看我名字叫劉虎，可我在這個遊戲中從來都沒扮過老虎。甚至沒扮過豬媽媽，我的角色一直是豬崽，躲在豬媽媽的後麵，時刻防備著老虎的進攻。
黃昏時，我迴到家，劉輝早已起來了。劉輝起來了什麽也不幹，隻坐在一把靠背椅上發呆。我走進屋時，劉輝在昏暗中吼一句：一天死到哪裏去了？！我立馬像電觸了似的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劉輝的吼聲就有這麽大威力。劉輝吼一百聲，我往往會有九十九次打寒噤。剩下的那次八成是劉輝得了重感冒，啞了嗓子，吼起來才不像晴空裏的炸雷。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劉輝對著直撅撅站在門口的我又吆喝一聲：過來。我就挨著步子走過去。我以為劉輝離了婚要抓我出氣，我想劉輝不是要抽我耳光就是打我屁股。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劉輝會從屁股後麵的口袋裏摸出一元錢塞給我，劉輝說：去，到街口王爹那兒拿十個油巴子來，我們不能死了胡屠戶，就不吃豬肉，是不是？把自己虧待了，逑人會可憐你……我沒聽他羅嗦，拿著錢，飛腿就朝街口跑去。從王爹手中接到油巴子，我一邊走一邊啃，等走到家裏，屬於我的五個油巴子已進了肚子。我把剩下的油巴子塞給劉輝，劉輝罵罵咧咧：你這個死鬼，老子這麽大吃五個，你這麽小也吃五個。連一點孝心都沒有。長大了一定是個白眼狼。
老實說，我吃五個的確是多了點。我現在一邊聽著劉輝的數落，一邊打著飽嗝上床睡覺。劉龍劉騏都不在了，大大的一個床就是我一個人的了。大大的一個床一個人睡著實在是怪冷清的，可他們不在，夜裏沒有人與我追逐打鬧，我隻有早早地在清冷的床上躺下了，唉。不過話又說迴來，如果劉龍劉騏都在，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一頓吃五個油巴子，可見任何事情都有利弊。他娘的油巴子實在是太好吃了，我每次經過街口的時候，都要在王爹的攤子前站一會兒，嗅嗅空氣中飄蕩的炸油香。
一晚上的夢中，都是吃油巴子的事。我夢到劉龍奪了我的油巴子拚命跑開，我追著他又喊又叫，急得要哭。後來我就醒過來了。醒來後我去撒尿，才發現劉輝並不在屋裏。劉輝去哪裏了呢？我知道得並不清楚，不過照汪霞的話說，劉輝應該是死到那個騷狐狸洞裏去了。汪霞他們沒有離開這個家時，劉輝就常常夜不歸宿。劉輝總說家裏太吵太氣悶，有一股好濃的尿臊味和樟腦丸味，讓人頭昏腦脹，氣喘心慌。然後他就借口出去透透氣，可出去了就整晚整晚不迴家。汪霞開始懷疑他是到外麵賭酒打牌，後來才懷疑他在外麵有了騷狐狸，然後很快就證實了。因為劉輝根本不想迴避什麽，他公然帶著那個騷狐狸在街頭晃來蕩去，有一迴被出去買菜的汪霞撞見了。汪霞二話不說，當即把手中泥泥水水的菜全朝那個騷狐狸砸去，並躥向前，一把拽住她的頭發又扯又撕。並用尖銳的指甲，在她臉上抓個不停。騷狐狸左躲右閃，無法招架，就哭著喊道：劉輝，你口口聲聲說要對我好，你就是這樣對我好的嗎？站在一旁本來有些遲疑的劉輝這時不再遲疑了，他甩開膀子，給了汪霞一個老大的耳聒子，把汪霞打得倒出三米之外。汪霞就在地上唿天搶地，把劉輝和那個騷狐狸的祖宗八代都一一罵遍。人群像潮水似的圍上來，他們指指點點，從道義上表示支持和同情汪霞，但同時對這個女人無以複加的罵功也深感恐怖，覺得劉輝的背叛也應該有他足夠的理由。
那個騷狐狸叫李曉媚。同別人的判斷一樣，我家的戰火由來已久，與李曉媚的出現並無直接的關聯，李曉媚的出現隻是加劇了家中戰爭的激烈程度而已。好在這以後，劉輝與汪霞的戰爭大多數是當街進行，汪霞行動敏捷，每一次戰爭都會讓劉輝的臉上新添幾道指甲抓破的傷口，而最後的勝利一般都屬於劉輝。劉輝長得並不高大，但劉輝畢竟是個男人，是男人就有幾斤蠻力，劉輝把他的蠻力都集中在手掌上，然後閃電般地朝汪霞扇過去，汪霞立刻就像一隻被皮鞭抽了一下陀螺，歪歪趔趔，旋轉倒地。劉輝與汪霞當街而戰，我們兄弟三人就像左鄰右舍一樣，充當了興奮而漠然的看客。
但劉輝與汪霞若在家中作戰，我們兄弟三個就成了失火城門邊的池魚。汪霞赤手空拳打不贏劉輝，到最後總會發瘋般地拿起家裏的東西朝他身上扔，那個發瘋的樣子好像恨不得把整個房子都折了作為戰爭武器。由於她沒頭沒腦一味地亂扔，劉輝總能輕輕鬆鬆躲閃開。我們兄弟三人卻成了受害者。有一迴汪霞扔向劉輝的秤砣，最後砸在了劉龍的腳上，把劉龍右腳的大趾甲砸成兩瓣。所以很多的時候，隻要一見家裏有戰爭的苗頭，我們兄弟三人就紛紛外逃。可這種情形常常不是我們能準確預測得了的。汪霞嘮叨成性，她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指責家裏除她自己之外的其他成員，而劉輝卻少言寡語，他的暴發神出鬼沒，猶如晴天霹靂，讓人始料不及。而一旦等到戰爭暴發，我們就隻能貼著牆壁站立了。因為房子實在太小太小，他們的拉拉扯扯、進進退退、來來迴迴已把我們的出路完全給堵死，我們要想逃出去，就必須冒被他們戰爭餘波掃及的危險。有一迴，外逃的劉騏就被他們撞倒在地，來來迴迴踩了幾腳。算劉騏命大，沒死也沒大事，隻有那張嫩臉被踩得像張柿子餅。還有一迴，外逃的我被他們強大的屁股衝擊波頂在牆壁上，差一點沒把肋骨給壓碎。當我從牆上滑下來後，好久都沒把伸出的舌頭收進去。從那後，我們就不敢輕易外逃了。隻要戰爭爆發，我們就緊張地盯著進進退退的他們，在千鈞一發之際，及時巧妙地挪動位置，以免被他們頂在牆上，壓成扁扁的一幅畫。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現在有必要來說說這個讓劉輝氣喘心慌的家了。我家真正的房子隻有一間，大概十平方左右。房裏擺一張睡覺的床和一張吃飯的桌子，能夠騰挪的空間就已經非常小了。劉輝和汪霞的主戰場也就是在這裏了。房子的左麵是廚房，不到三平方米。房子的右麵是廁所，不到二平方米。我們兄弟三人睡覺的地方則在閣樓上。每晚順著牆壁邊的梯子爬上去，到第二天早晨再順著梯子爬下來。半夜若是尿急，就對著閣樓上的小窗戶解決了。天長日久，閣樓外邊的木板牆上，明顯出現了一道被尿水浸泡過的痕跡，黃黃斑斑的，形狀像一片細長的木葉。劉輝所謂的尿臊味大概就來源於此吧。
閣樓上老鼠特別多，白天它們在閣樓上走，咚咚咚地一路響過；晚上它們也在閣樓上走，趁我們熟睡了，還會來啃我們的腳指頭手指頭。不痛，隻癢。我想我們睡在夢中，臉上一定會露出怪異的笑容。有時感覺肌膚被什麽硌著了，摸出來的一定是些幹枯的老鼠屎。出太陽的時候，每天有一小會兒陽光從小小的窗戶裏探頭進來，這時閣樓上的光線就特別明亮，細察被子床鋪，就發現上麵黃黃斑斑的一小塊一小塊很多。那也是一些尿漬，不過不是我們的，而是老鼠的。所以劉輝聞到的尿臊味也許是老鼠的也不一定。閣樓老鼠多，地上蟑螂多，汪霞對付蟑螂的惟一手段就是在屋裏遍放樟腦丸，這使得她自己和蟑螂都已經非常適應這種氣味了。我們兄弟三人則無所謂，隻有劉輝大罵這長年驅之不散的樟腦丸味。說是硬逼著他離家出走。
其實我家的爭吵與環境應該沒有必然的關聯，因為隔壁楊小秋家的情況跟我家的情況簡直如出一轍，但他們的父母就非常融洽和睦。如果能夠挑選，我寧願認小秋的父親作父親，認小秋的母親作母親。認小夏作哥哥。小夏雖然看不起我，但如果我做了他弟弟，他那些看不起我的理由就不存在了。
現在再來說說我父親劉輝和我母親汪霞的職業。劉輝是沙水鋼廠的銷售人員。不過那是以前的事，現在劉輝是鋼廠一名軋鋼工人。劉輝在計劃經濟的時候搞推銷，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把好手。可現在慢慢地要轉成市場經濟了，劉輝那種沉默寡言、忽陰忽晴的性格就根本不適合搞推銷了。廠裏按人頭定任務，劉輝就成了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馬上現了原形。廠裏將他從銷售科換下來，讓他去軋鋼，這等於是從米籮裏換到糠籮裏，劉輝當然老大不情願，盡管他頂著軋鋼工人的名份，在離婚之前卻沒有去軋過幾次鋼。他實在想不通呢。
母親汪霞則是沙水紡織廠的紡織工人。從十幾歲進廠，她已經在裏麵幹了十五年了。 一直是三班倒，倒得她生理紊亂，神經衰弱。這些年來她一直在爭取做一名白班工人。可離婚之前，廠裏突然將她從準備車間換到了染色車間。工資是多了些，可誰都知道，這是紡織業所有工種中最差的一個。工作又苦又累，環境則是又濕又熱。而且那些染料對人體的多種器官都有害。更何況一樣要三班倒。氣得汪霞衝進廠領導辦公室，大罵廠領導是被騷狐狸的xx迷了良心。廠領導本來並不想讓這位老資格紡織工在染色車間幹好久，可有了這頓罵，汪霞自己就把自己的命運給釘在這裏了。
現在想來，當年我家戰爭的層層升級，除了與我父母水火不相容的性格有關，另外與這些生活背景多少也有些關係吧？
我六歲那年一個黯春的黃昏，細雨飄灑在青青的瓦楞和灰灰的麻石街頭，清冷的簷滴漫不經心地敲打著路旁一臉無辜的新綠。掌燈時分，我母親汪霞左手拖著我哥哥劉龍，右手拉著我弟弟劉騏，走出家門。她的左手肘裏還挽著一個大大的包袱，裏麵裝著屬於她的最後一批細碎的東西。八歲的劉龍用一隻手幫她托著包袱的底部，使包袱看起來顯得比實際要沉些。從家門口射出的燈光把他們的身影拖得很長，就像三根又粗又長的繩索捆著他們往前拉，他們的腳步就頗有些踉蹌的意味。
燈光把站在家門口的我的影子也拖得很長，末端正好貼在汪霞的背部，這看起來就像我在用一根黑黑的巨木頂著她往前推，巴不得他們快點走似的。事實上這不是我想要的，我舍不得他們走。他們一走，接下來的日子我還真不知如何打發。我含著眼淚，看著他們一步一步走遠。我冷不丁喊了一聲：媽——！聲音像一隻撲楞的鴿子突然飛掠黯春的街頭，汪霞的身子猛地一悚，站住了，卻沒有迴頭。迴頭的是我兄弟劉龍和劉騏，他們目光漠然而空洞，也透露些疑惑，他們一定以為我還有話說，但我喊了一句就再沒話說了。我母親汪霞然後牽著他們疾走起來。等他們的身子與影子一齊消溶在夜色後，我才發現在燈光中飄灑的微雨就像萬千飛蚊在舞。我心亂如杵地返身迴到屋裏，床上的劉輝酣聲正劉輝的確太累了，持久的爭吵、打鬥、離婚，已把他搞得精疲力竭，他真的需要好好大睡一場。所以就在汪霞收拾屬於她最後那些東西的時候，他都沒耐心等著送她出門。他坐在那裏，冷冷地看著走來走去的汪霞，後來打了個嗬欠，仰身往床上一躺，就睡下了。相對而言，汪霞倒比他顯得溫情脈脈些，她好像舍不得離開這個家似的，行動遲遲疑疑，東西放進去又拿出來。是劉輝坦然自若的睡樣才加快了她收拾的進程。可由於過於急促，又使得她顯得手忙腳亂。她好像要找一件什麽東西，東翻西翻卻找不著，後來她操起一隻碗就往地上砸去，一副歇斯底裏的樣子。隨著咣啷一聲脆響，劉輝由仰睡改成側睡。汪霞盯著他的背部發了大概五秒鍾的呆，最後拉著劉龍劉騏匆匆離開。
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把我留給了劉輝？汪霞盡管總是嘮叨個沒完沒了，但她是我的母親，相對冷漠的父親而言，我的確更喜歡她些。但我隻能跟著劉輝，因為這是父母協商和法院判決的結果。
被汪霞搬走一半家具後的家裏，顯得空蕩而零亂。旮旯裏藏匿了多年的垃圾連同金色的蟑螂，這時都慌亂地暴露在我眼前。我以為劉輝睡完一覺起來後，會大搞衛生，對剩下的家具來一次新的規劃和布置。可沒有。早晨起來的劉輝隻看了我一眼，就朝廁所走去，一陣嘩啦啦地響後，出來又看我一眼，然後往床上一歪，又睡著了。
我搬來一隻板凳，坐在床前，我一聲不吭地守著劉輝直到中午。後來我餓得實在不行了，就跑出去找吃的。鄰居楊小秋與我同齡，他們一家人正在吃午飯，我坐在他們家的門檻上不走。我看著楊小秋，楊小秋說：你走，我吃完飯再去找你。我看著楊小秋的父母，楊小秋的父母低著眉眼，扒自己碗裏的飯。我看著楊小秋的哥哥，楊小秋的哥哥朝我瞪了一眼。然後我的頭就低下來了。後來一隻碗突然塞到我胸前，我抬頭一看，是楊小秋的母親。我喜出望外，接過碗就狼吞虎咽起來。楊小秋的哥哥楊小夏在桌前突然把碗筷一丟，叫道：虎癩子，你就知隔三差五跑我家吃飯！！楊小秋的母親吆喝道：小夏，你怎麽說話的？楊小夏扭著脖子吼：我說的不是嗎？邊說邊氣唿唿地朝門外走，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故意在我的肘上撞了一下，我的手一顫，筷子就掉落在地。我不看他，拾起筷子在衣襟上擦了兩下，又吃。楊小夏站在街上一跺腳，罵一聲：死賤！然後跑開找他的同齡人去了。楊小夏比楊小秋大四歲，當然比我也大四歲。
我吃完一碗，不飽，但也不餓了。看著楊小秋的母親沒有叫我吃第二碗的意思，我怯怯地把碗往他家的桌沿邊放下，然後討好似的對小秋說：小秋，我們出去玩吧。
我們玩老虎逮豬崽的遊戲。別看我名字叫劉虎，可我在這個遊戲中從來都沒扮過老虎。甚至沒扮過豬媽媽，我的角色一直是豬崽，躲在豬媽媽的後麵，時刻防備著老虎的進攻。
黃昏時，我迴到家，劉輝早已起來了。劉輝起來了什麽也不幹，隻坐在一把靠背椅上發呆。我走進屋時，劉輝在昏暗中吼一句：一天死到哪裏去了？！我立馬像電觸了似的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劉輝的吼聲就有這麽大威力。劉輝吼一百聲，我往往會有九十九次打寒噤。剩下的那次八成是劉輝得了重感冒，啞了嗓子，吼起來才不像晴空裏的炸雷。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劉輝對著直撅撅站在門口的我又吆喝一聲：過來。我就挨著步子走過去。我以為劉輝離了婚要抓我出氣，我想劉輝不是要抽我耳光就是打我屁股。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劉輝會從屁股後麵的口袋裏摸出一元錢塞給我，劉輝說：去，到街口王爹那兒拿十個油巴子來，我們不能死了胡屠戶，就不吃豬肉，是不是？把自己虧待了，逑人會可憐你……我沒聽他羅嗦，拿著錢，飛腿就朝街口跑去。從王爹手中接到油巴子，我一邊走一邊啃，等走到家裏，屬於我的五個油巴子已進了肚子。我把剩下的油巴子塞給劉輝，劉輝罵罵咧咧：你這個死鬼，老子這麽大吃五個，你這麽小也吃五個。連一點孝心都沒有。長大了一定是個白眼狼。
老實說，我吃五個的確是多了點。我現在一邊聽著劉輝的數落，一邊打著飽嗝上床睡覺。劉龍劉騏都不在了，大大的一個床就是我一個人的了。大大的一個床一個人睡著實在是怪冷清的，可他們不在，夜裏沒有人與我追逐打鬧，我隻有早早地在清冷的床上躺下了，唉。不過話又說迴來，如果劉龍劉騏都在，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一頓吃五個油巴子，可見任何事情都有利弊。他娘的油巴子實在是太好吃了，我每次經過街口的時候，都要在王爹的攤子前站一會兒，嗅嗅空氣中飄蕩的炸油香。
一晚上的夢中，都是吃油巴子的事。我夢到劉龍奪了我的油巴子拚命跑開，我追著他又喊又叫，急得要哭。後來我就醒過來了。醒來後我去撒尿，才發現劉輝並不在屋裏。劉輝去哪裏了呢？我知道得並不清楚，不過照汪霞的話說，劉輝應該是死到那個騷狐狸洞裏去了。汪霞他們沒有離開這個家時，劉輝就常常夜不歸宿。劉輝總說家裏太吵太氣悶，有一股好濃的尿臊味和樟腦丸味，讓人頭昏腦脹，氣喘心慌。然後他就借口出去透透氣，可出去了就整晚整晚不迴家。汪霞開始懷疑他是到外麵賭酒打牌，後來才懷疑他在外麵有了騷狐狸，然後很快就證實了。因為劉輝根本不想迴避什麽，他公然帶著那個騷狐狸在街頭晃來蕩去，有一迴被出去買菜的汪霞撞見了。汪霞二話不說，當即把手中泥泥水水的菜全朝那個騷狐狸砸去，並躥向前，一把拽住她的頭發又扯又撕。並用尖銳的指甲，在她臉上抓個不停。騷狐狸左躲右閃，無法招架，就哭著喊道：劉輝，你口口聲聲說要對我好，你就是這樣對我好的嗎？站在一旁本來有些遲疑的劉輝這時不再遲疑了，他甩開膀子，給了汪霞一個老大的耳聒子，把汪霞打得倒出三米之外。汪霞就在地上唿天搶地，把劉輝和那個騷狐狸的祖宗八代都一一罵遍。人群像潮水似的圍上來，他們指指點點，從道義上表示支持和同情汪霞，但同時對這個女人無以複加的罵功也深感恐怖，覺得劉輝的背叛也應該有他足夠的理由。
那個騷狐狸叫李曉媚。同別人的判斷一樣，我家的戰火由來已久，與李曉媚的出現並無直接的關聯，李曉媚的出現隻是加劇了家中戰爭的激烈程度而已。好在這以後，劉輝與汪霞的戰爭大多數是當街進行，汪霞行動敏捷，每一次戰爭都會讓劉輝的臉上新添幾道指甲抓破的傷口，而最後的勝利一般都屬於劉輝。劉輝長得並不高大，但劉輝畢竟是個男人，是男人就有幾斤蠻力，劉輝把他的蠻力都集中在手掌上，然後閃電般地朝汪霞扇過去，汪霞立刻就像一隻被皮鞭抽了一下陀螺，歪歪趔趔，旋轉倒地。劉輝與汪霞當街而戰，我們兄弟三人就像左鄰右舍一樣，充當了興奮而漠然的看客。
但劉輝與汪霞若在家中作戰，我們兄弟三個就成了失火城門邊的池魚。汪霞赤手空拳打不贏劉輝，到最後總會發瘋般地拿起家裏的東西朝他身上扔，那個發瘋的樣子好像恨不得把整個房子都折了作為戰爭武器。由於她沒頭沒腦一味地亂扔，劉輝總能輕輕鬆鬆躲閃開。我們兄弟三人卻成了受害者。有一迴汪霞扔向劉輝的秤砣，最後砸在了劉龍的腳上，把劉龍右腳的大趾甲砸成兩瓣。所以很多的時候，隻要一見家裏有戰爭的苗頭，我們兄弟三人就紛紛外逃。可這種情形常常不是我們能準確預測得了的。汪霞嘮叨成性，她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指責家裏除她自己之外的其他成員，而劉輝卻少言寡語，他的暴發神出鬼沒，猶如晴天霹靂，讓人始料不及。而一旦等到戰爭暴發，我們就隻能貼著牆壁站立了。因為房子實在太小太小，他們的拉拉扯扯、進進退退、來來迴迴已把我們的出路完全給堵死，我們要想逃出去，就必須冒被他們戰爭餘波掃及的危險。有一迴，外逃的劉騏就被他們撞倒在地，來來迴迴踩了幾腳。算劉騏命大，沒死也沒大事，隻有那張嫩臉被踩得像張柿子餅。還有一迴，外逃的我被他們強大的屁股衝擊波頂在牆壁上，差一點沒把肋骨給壓碎。當我從牆上滑下來後，好久都沒把伸出的舌頭收進去。從那後，我們就不敢輕易外逃了。隻要戰爭爆發，我們就緊張地盯著進進退退的他們，在千鈞一發之際，及時巧妙地挪動位置，以免被他們頂在牆上，壓成扁扁的一幅畫。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現在有必要來說說這個讓劉輝氣喘心慌的家了。我家真正的房子隻有一間，大概十平方左右。房裏擺一張睡覺的床和一張吃飯的桌子，能夠騰挪的空間就已經非常小了。劉輝和汪霞的主戰場也就是在這裏了。房子的左麵是廚房，不到三平方米。房子的右麵是廁所，不到二平方米。我們兄弟三人睡覺的地方則在閣樓上。每晚順著牆壁邊的梯子爬上去，到第二天早晨再順著梯子爬下來。半夜若是尿急，就對著閣樓上的小窗戶解決了。天長日久，閣樓外邊的木板牆上，明顯出現了一道被尿水浸泡過的痕跡，黃黃斑斑的，形狀像一片細長的木葉。劉輝所謂的尿臊味大概就來源於此吧。
閣樓上老鼠特別多，白天它們在閣樓上走，咚咚咚地一路響過；晚上它們也在閣樓上走，趁我們熟睡了，還會來啃我們的腳指頭手指頭。不痛，隻癢。我想我們睡在夢中，臉上一定會露出怪異的笑容。有時感覺肌膚被什麽硌著了，摸出來的一定是些幹枯的老鼠屎。出太陽的時候，每天有一小會兒陽光從小小的窗戶裏探頭進來，這時閣樓上的光線就特別明亮，細察被子床鋪，就發現上麵黃黃斑斑的一小塊一小塊很多。那也是一些尿漬，不過不是我們的，而是老鼠的。所以劉輝聞到的尿臊味也許是老鼠的也不一定。閣樓老鼠多，地上蟑螂多，汪霞對付蟑螂的惟一手段就是在屋裏遍放樟腦丸，這使得她自己和蟑螂都已經非常適應這種氣味了。我們兄弟三人則無所謂，隻有劉輝大罵這長年驅之不散的樟腦丸味。說是硬逼著他離家出走。
其實我家的爭吵與環境應該沒有必然的關聯，因為隔壁楊小秋家的情況跟我家的情況簡直如出一轍，但他們的父母就非常融洽和睦。如果能夠挑選，我寧願認小秋的父親作父親，認小秋的母親作母親。認小夏作哥哥。小夏雖然看不起我，但如果我做了他弟弟，他那些看不起我的理由就不存在了。
現在再來說說我父親劉輝和我母親汪霞的職業。劉輝是沙水鋼廠的銷售人員。不過那是以前的事，現在劉輝是鋼廠一名軋鋼工人。劉輝在計劃經濟的時候搞推銷，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把好手。可現在慢慢地要轉成市場經濟了，劉輝那種沉默寡言、忽陰忽晴的性格就根本不適合搞推銷了。廠裏按人頭定任務，劉輝就成了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馬上現了原形。廠裏將他從銷售科換下來，讓他去軋鋼，這等於是從米籮裏換到糠籮裏，劉輝當然老大不情願，盡管他頂著軋鋼工人的名份，在離婚之前卻沒有去軋過幾次鋼。他實在想不通呢。
母親汪霞則是沙水紡織廠的紡織工人。從十幾歲進廠，她已經在裏麵幹了十五年了。 一直是三班倒，倒得她生理紊亂，神經衰弱。這些年來她一直在爭取做一名白班工人。可離婚之前，廠裏突然將她從準備車間換到了染色車間。工資是多了些，可誰都知道，這是紡織業所有工種中最差的一個。工作又苦又累，環境則是又濕又熱。而且那些染料對人體的多種器官都有害。更何況一樣要三班倒。氣得汪霞衝進廠領導辦公室，大罵廠領導是被騷狐狸的xx迷了良心。廠領導本來並不想讓這位老資格紡織工在染色車間幹好久，可有了這頓罵，汪霞自己就把自己的命運給釘在這裏了。
現在想來，當年我家戰爭的層層升級，除了與我父母水火不相容的性格有關，另外與這些生活背景多少也有些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