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殤來到文宣閣左近時,卻看見那朱袍文人已然佇立其中,心中不免有些錯愕。


    自己雖說耗了些時間在過山門上,但也並不至於被這人搶先,隻是相貌的確如此相像,陳殤也不得不信。


    不過陳殤還是留了一手防備,生怕眼前這人是易容扮就,便並不打招唿,隻是遠遠地觀望著;那朱袍文人也並不向陳殤道一字,隻是望了一眼便繼續記錄案冊,好似二人從不認識。


    大雪之中,陳殤看見了兩個男女被鐵鏈束縛於一個木樁,綁鏈子的手法處處透著嚴密,想來是出自錦衣衛的手筆。


    陳殤望了一望來時道路,自己隻是借了墨家的假身份,若是此事不成,那麽自己大可先去巴蜀收複秦嚴的商隊;墨家的興衰原來並不幹係他,甚至還是複仇的阻礙,現下留下也不過是不忍看著四萬人受餓。


    沒有任何過多的熱血,僅僅是不忍離去,想做些事出來幫一幫,但如若牽扯到了自己性命,陳殤還是有著自己自私的一麵。


    四萬人究竟太遠,十五年的迴憶又太近,雖說陳殤明白究竟甚麽才是對錯,卻也難以抉擇無私的正道。


    霧裏的陳殤靜靜盯著,隨即將磁機從懷中拿出,看了一看小機關指向的位置,領矩便在此附近。


    附近……怎麽這樣近?


    陳殤迴頭看去,幾乎裝上一塊爛樹皮一般的木麵,當下向後退了幾步,遁入文宣閣看不見的大石後作下揖去。


    那領矩也走了近,道:“你昨夜喚我前來解圍,但我也並不曾想到你方才上山便被追殺。”


    “其實墨家在你之前便與穀南王有過交集,卻不同其他地方般受排斥甚至追殺,他倒是很熱心墨家的事;那寫著蘭重雲身份的推薦文書原來是密信,能叫外人看不懂,寫的是墨家的暗號,正是讓你與他暫且對下暗號,在王府之中設法放糧。”


    說到此處,那領矩望向那文宣閣,向陳殤道:“此處文宣閣,鎮守在這裏的兩個好手死了,並不是血煞功幹的,是另有其人;而穀南王從未派人來過這裏,更不會將自己手下人無故斬殺,隻有那紅衣的官兒無事,可謂蹊蹺。”


    陳殤沉思一時,向那領矩道:“這樣說,穀南王算是向著墨家的人?”


    其實陳殤也不知穀南王想的是甚麽,倘若穀南王真的向著墨家,自己又怎麽會被錦衣衛逮個正著?王府之中,僅隻穀南王有調動的權力,失去穀南王的默許,錦衣衛再怎樣手眼通天,也做不到在無明確命令下搜查王府,何況還要在無人引路的情景下跨過半個山頭來殺自己。


    可若真是穀南王默許那錦衣衛,那麽為何會有人來救自己?錦衣衛的追兵又怎麽沒見到?


    那領矩將眼緩緩轉了開,望向大霧道:“上一任領矩方才死去,我現下替上也隻是無奈之舉,他主張穩紮穩打,但因墨家走得太慢了,故而留下許多困境……其實以上一任領矩的能力,他能讓這四萬人暫且熬過一個冬天;但我不行,我隻能走得急些,即便是飲鳩止渴也要讓人活下來,故而即便穀南王不喜墨家,卻也隻能通過此處來。”


    那領矩的臉被木麵遮蓋,陳殤看不清他的神情,卻覺出一種無奈與迷茫。


    亂世之中,真正替蒼生而作的,已然算是悖了人道,或許最初時能夠興起,但終究會敗落下去;天底下熙熙攘攘,哪裏不是為了己身認為之利而作?墨家為了所謂的安居樂業,便肯用自己微薄的力去撼動根基千年的大樹,這是他們的高尚;可是人是要吃飯喝水的,是要活下去的,招募賢才而使他們和尋常人一般辛苦勞動,最後拿到和尋常人一般稀少的資源,即便是領矩這樣的高層,也不能給自己留下半分私利,那麽賢才便會離開,去更高處。


    顛覆這個亂世,本來便不是人能夠做到的事,何況還並未許諾任何利益,墨家最初散落也便是因為這個原因;現下打著為天下人的旗號,終於在亂世中興起,但終究會因為不斷的損己利人而衰落。


    這樣一個組織的領導人,又怎樣能夠不迷茫?


    但在陳殤心中,想得卻是另一迴事,這墨家的新領矩不如當初那老領矩遠慮,這四萬人以墨家當時的情報,也該是早便被統計好了的,那個老領矩並不是想要將四萬人盡數救下,而是選了一條殘忍的路……


    餓死四萬人,待災年過後便可救下更多的人,既是墨家之螳臂不可阻擋的車輪,也是一條解決之法。


    或許墨家裏已然有許多人看出來,但都未曾說破這一層,墨家救民,並不是竭澤而漁。


    陳殤望著那木麵下閃著光芒的眼睛,也不知他是否明白此間,而仍給予上一任領矩以敬意,並不說破;還是他真的愚笨,看不清這上一任領矩的布局,那上一任領矩將墨家門徒分散,或許便是為了等災民暴動之時……


    受災真正嚴重的地方比之整個穀南少多了,那上一任領矩將能夠救一救的拉了上水,餘下的隻能維持秩序,也便是由墨家作這個十惡不赦的操刀鬼。或許再放開些想想,受災的災民為了活下去會變為流寇,墨家即便對著這昔時的可憐人動手,也隻會在更多人心中成為定亂安民的英雄。


    是善是惡呢?


    陳殤卻並不迴應,隻靜靜地聽,那領矩愈說便愈加激動,也隻好示意他小聲一些。


    “其實以墨家現下的實力,隻消接受朝廷的招安,那一定能於邊疆戰以墨家的機關術參與軍隊裝備製作,日後便能一躍為國柱。從前站在墨家領矩之下未能夠看清,但現下站上了這處位置……也動搖了許多……咱們死了太多人了,何必呐?用死人去換活人,然後又被更高者擊落?”


    隻是天地生人,則有一人之業,陳殤還是原先那個想法,自己畢竟不是這個墨家裏的人,也沒有那樣崇高的理想,自己還背上了師門的麻煩,本來便是各走各路,日後也要去巴蜀甩開墨家,並不關心墨家的興衰去路。


    現在留在這裏,不過是有些感觸,想自心為活著的百姓做一些事,既是為自己贖罪,也是因極少的同情與悲哀;陳殤充其量也隻不過是報完仇便去死的人,一路上走來也知道自己已然不再善良,也不為了道德而拘束,隨時可以離開。


    但陳殤還是想盡己所能做一些事,雖說看來並不理智。


    陳殤眸中閃爍著光,轉而向那領矩道:“敢問領矩,能否替我探一探這穀南王府裏的情景,我咱有一著,或許能夠試一試,或可讓那穀南王鬆口,但我並不確認。”


    “王府裏或許還有另一隊勢力。”


    隻會提出問題而不知解決的,不論身居怎樣高位,都不是一個合格的領導者。


    大霧總須有人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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