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巡撫衙門,花廳。


    待戚繼美一行人進入主城後便被引入了巡撫衙門,因為大同巡撫許論已經設下宴席準備招待此番抵達大同的諸人了。


    推杯換盞之後,席間的氣氛愈發的熱鬧了幾分,坐在左下首的史道不由放下酒杯,看向許論道:


    “許撫台,我此次受皇命而來,便是為了這次與韃靼的馬市一事,雖然我也曾巡撫過大同,但是畢竟時日已久,如今虜情已變,不知許撫台可否與我直言,此番馬市會順利進行嗎?”


    花廳眾人聞得史道開始談論軍國大事了,便也各自收起嬉鬧談笑的念頭,肅然靜聽。


    戚繼美也不由看向坐在上首的許論。


    他雖然是初次見到此人,但其實卻並非對此人一無所知。


    關於許論其人的記載其中有兩點給戚繼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是其人的出身,他出自河南靈寶許氏,而靈寶許氏可是號稱“一門四尚書”的科舉望族。


    自從隋唐開科舉,打破了士族門閥對於官位的壟斷以來,到了明朝科舉大興後,富不過三代可謂成為尋常事。


    因為這年頭,一個家族要連續幾代人都有人中進士並且在在朝中做到高官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一旦這個家族無法再產生新的進士,那麽哪怕是幾代人積累起來的財富足夠多,這個家族也會漸漸衰落,歸於尋常。


    畢竟在如今的時代,權勢遠比財富重要,有了權,自然不缺財,可若沒了權,你便是坐擁金山銀山你也不一定守得住。


    而靈寶許氏不僅代代出進士,更是連續四人做到一部尚書,由此便可知其家族的威勢了。


    在大明朝恐怕也隻有那個“三代五尚書,七科八進士”的濂江林氏可與之相提並論了。


    二來便是許論其人雖然是個文官,但卻是個懂軍事的文官。


    其人曾著《邊論》九篇,並輔繪一圖,標明九邊地理形勢,山川險易、道裏迂直、改守要衝。


    由圖即可概覽九邊防務,由文即能略知邊事始末。


    所以此時戚繼美還是十分期待許論對於此次馬市會持何種態度?


    許論聽得史道的詢問,不由也肅然起來,沉吟片刻後,徐徐說道:


    “此次韃靼南侵將瘟疫帶迴了草原,俺答汗如今可謂焦頭爛額,他此番再次求貢,其誠心我還是相信的。”


    “不過,此番朝廷讓他將白蓮教的反賊捆縛送至大同,我恐怕其人會猶豫不決的。”


    史道聞言不由訝然道:


    “我也知道白蓮教擅長左道邪術,有蠱惑人心之能,但是彼輩如今難道已經在草原上有如此影響力了嗎?”


    “這俺答汗貴為蒙古右翼三萬戶之主,想來也是個厲害人物,他難道便會被白蓮教徒所蠱惑嗎?”


    許論聞言不由失笑搖頭,徐徐說道:


    “俺答是否信仰了白蓮教這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俺答汗之所以如此器重蕭芹與丘富等白蓮教徒,卻是因為彼輩對俺答汗有大用。”


    史道聞言不由脫口問道:“許撫台,你可是指的豐州灘?”


    許論聞言不由神情複雜的點了下頭。


    一旁的戚繼美聽到此處卻是若有所思,因為據他所知這個所謂的豐州灘自然條件較好,“腴田沃壤,千裏鬱蒼,厥草惟夭,厥木惟喬,不似我塞以內山童川滌”,非常適合發展農業。


    而眾所周知的是草原單一的遊牧經濟是很難養活滋生的過多人口的。


    所以俺答汗一直想在草原搞農業種植。


    早在嘉靖二十五年,俺答汗就萌生了開發豐州灘的想法,但由於缺乏這方麵的人員一直未能成功。


    後來雖俘虜了一個名為楊威的百戶,但成效也不大,畢竟其人是軍人,也不善種植。


    而正是蕭芹與丘富這第一波白蓮教徒的投靠才使得俺答汗最終在豐州灘發展起來農業,其所提供的糧食成為了韃靼人除了牛羊肉食之外的食物來源,保障了其後勤能力。


    史道瞧著許論的神情便知道他的猜測沒錯,不由有些氣憤道:


    “彼輩白蓮教徒實在可恨,不僅信仰異端,而且枉顧華夷之分,竟然投靠蠻夷,幫助韃靼人發展壯大。”


    許論聞言不由微微頷首,繼續說道:


    “白蓮教徒除了在豐州灘建立板升,以不取租稅為誘餌引誘邊境之民逃亡草原外,還依托白蓮教在邊鎮內發展情報網,為俺答南侵提供我朝邊軍防守的情況。”


    許論說到此處不由肅然看向史道徐徐說道:


    “所以,我才說朝廷以開馬市為條件索求蕭芹與丘富等白蓮教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因為無論是糧食還是軍事情報這些都對俺答汗十分重要,所以對於接下的會談,我心中也是沒有底的。”


    史道聞言不由一時默然。


    一旁的戚繼美見場中氣氛不佳不由出口道:


    “諸位,據我所知這韃靼人素來是信奉薩滿教的,此番這些白蓮教徒北入草原,俺答汗如此親近他們,難道草原上的薩滿教大祭司便能無動於衷嗎?”


    “再者,蕭芹與丘富此輩除了俺答汗的看重外在草原上可謂根基淺薄,豐州灘得以發展後,如今可謂是一塊肥肉,我不信韃靼中的其他頭人首領就沒有人不覬覦豐州灘的。”


    “而若真的有人想謀求豐州灘,難道他們不會想著先除掉蕭芹與丘富這兩人嗎?”


    “所以,要我說,蕭芹與丘富此輩如今看似在草原混得風生水起,其實他們的處境也危如累卵。”


    “隻要我們施行合適的計策,或許不僅能嚴懲白蓮教徒,還能引發韃靼內部的動亂。”


    戚繼美此話一出,場中先是一靜,然後眾人齊齊看向戚繼美,臉上都難掩驚歎之色。


    一旁的馬芳,此前聽著白蓮教徒如何在俺答汗那裏受重用,心中已經十分惱火了,此時聽得戚繼美的妙計,不由將酒杯置於食桌之上,大笑道:


    “戚兄弟,你這主意好,若是能夠嚴懲明奸,再削弱韃靼那真的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情了。”


    許論與史道聞言也不由相視而笑。


    許論看向戚繼美道:


    “之前聽史侍郎介紹戚副將,我便覺得你少年老成,如今聽得你的計策,我方知英雄出少年呀!”


    戚繼美的一番話竟然引得滿堂讚譽,他雖然心中高興,但也知道不可誌得意滿,隻是笑著擺手道:


    “諸位過譽了,如今我所言的不過是個思路,具體如何操作,還需三日後,見到此番韃靼人的使者,到時試探一番,才能知道我們能否有機可乘。”


    許論與史道因為戚繼美不驕不躁,沉著淡定的態度,又對其人愈發高看了幾分。


    兩人相繼笑著頷首。


    隨即許論舉杯笑道:


    “今日畢竟是為各位舉行的接風宴,我們便不再議論國事,讓我們舉杯同賀,不醉不歸。”


    此時場中的氣氛不由再次熱鬧了起來,眾人紛紛舉杯應和。


    .........


    韃靼,土默特萬戶駐地。


    且說,蒙古人自從成吉思汗時代便信奉薩滿教了,雖然後來忽必烈接受了八思巴的薩加派喜金剛灌頂並在元朝建立後,封其為帝師,統領宣政院,授予了管理吐蕃地區軍政和全國佛教事務的特權。


    自此,藏傳佛教代替薩滿教獲得了國教的崇高地位。


    可便是在那時,藏傳佛教也僅在蒙古上層產生影響。


    在民間,薩滿教仍是蒙古人最普遍的信仰形式。


    他們在婚喪嫁娶等諸多事宜上都仰賴薩滿降神指示,且淨灶祈福、獻祭驅邪以及巫術治療等活動更是缺不得薩滿。


    待後來,洪武皇帝“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建立大明,北元重新逃迴草原後,元朝初期形成的“累朝皇帝,先受佛戒九次,方正大寶”的帝師製度便被廢除,蒙古腹地又重燃了對薩滿教的信仰。


    而蒙古領袖凡遇戰爭、災禍等大事時必請薩滿進行占卜與祈福。


    此時當戚繼美一行人抵達大同之際,遠在土默特萬戶駐地,俺答汗王帳之所在,也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占卜與祈福儀式。


    此次儀式的舉行一來自然是因為瘟疫肆虐草原,具有驅邪職能的薩滿自然要請下騰格裏的神力驅逐徘徊在草原上的惡靈。


    二來,便是此次韃靼與明朝的戰與和,馬市的成與敗,薩滿也需要溝通翁滾,進行占卜得到啟示。


    眾所周知,薩滿教是以萬物有靈為核心觀念。


    蒙古人認為風、雷、霧、雲、雨、雪等每種自然現象均有一個“靈性存在”或稱“騰格裏”主宰。


    而東方和西方的 99尊騰格裏對應著的正是世間所有自然現象。


    所以此番瘟疫第一次在韃靼人之間蔓延,讓草原牧民十分的恐懼,薩滿應時驅邪便也理所當然了。


    至於翁滾乃是是已故薩滿的靈魂和智慧,一種常人看不見的精神實體。


    在蒙古人看來,若是祖先生前是有德行的薩滿,那麽其亡魂會按照騰格裏安排成為有神力的翁滾守護靈,在受到定期祭祀降神的情況便會保佑子孫,傳遞智慧,給予指導。


    所以此番攸關韃靼與明朝的戰與和的大事又豈能缺少了翁滾的指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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