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鼠疫》是一篇道德故事,是說教般的布道。而且,它也應該被如此考慮。要想用適用於大多數小說的標準來評論這個故事,就要冒因其道德說教而指責它的風險,而這種說教確切說來正是它最強的一項優勢。

    ——斯蒂芬· 斯班德(紐約時報書評)

    半個世紀前,加繆在曠世災難中窺探人性本質;幾年前中華大地上的一場非典之役,拉近了我們和這個故事的距離——相似的經曆,相似的感受,為您帶來穿越時空的共鳴。

    曠世災難小說,加繆帶您窺探人性之本質。

    這部紀事中所敘述的不同尋常的事件發生在20世紀40年代某一年的奧蘭城。由於這些事件有些特別,大家都認為它們與這座城市簡直格格不入。奧蘭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它的普通,隻是一個法屬阿爾及利亞沿海的大港口及省會罷了。

    必須承認的是,這個城市本身是醜陋的。它有著一副自滿、平靜的外表,需要花些時間才能發現它與世界其他眾多商業城市之間有何不同之處。怎樣才能想象出這樣一幅畫麵,比如說,一個沒有鴿子、沒有樹木和花園的城市,一個從未有過鳥兒展翅或樹葉沙沙響的城市——總之,一個毫無特點的地方?隻有通過天空,才能辨認這裏的一年四季。帶來春天訊息的隻有那清新的空氣,或是小販們從郊區運來的一籃籃鮮花。這裏的春天是在市場裏叫賣的。夏天,太陽炙烤著房子,牆壁上布滿了灰色的塵埃,人們隻有放下百葉窗,呆在屋裏,才能熬過那些炎熱的日子。但是,秋天卻大雨滂沱、滿地泥濘。隻有冬天的天氣著實不錯。

    或許,了解一個城市最便捷的方式可能就是探察這個城裏的人們怎麽工作,怎麽相愛,怎麽死去。在我們這個小城裏(不知是否是氣候的影響),這三種活動全都是狂熱而又隨意地進行著。事實上,每個人都感到厭煩,但又盡力培養一些生活習慣。我們的老百姓們努力工作,但隻是為了發財。他們對商業最感興趣,如他們自己所說,人生的首要目標就是“做生意”。當然,他們也不會放棄諸如談戀愛、海水浴、看電影等更為簡單的生活享樂。但是,他們非常理智地把這些娛樂消遣安排在周六下午或周日,而在一周的其他日子,他們則盡力賺錢。傍晚下班後,在固定的某個時間,人們在咖啡館聚會,在同一條林陰大道上散步,或者站在陽台上唿吸夜晚的空氣。年輕人的熱情強烈而又短暫;至於年長些的人們,他們的嗜好不過是打打保齡球,參加宴會和“社交聚會”,或是去俱樂部打牌狂賭一番。

    毫無疑問,有人會說這些生活習慣並非是我們這個城市所特有的。其實我們同時代的人都這麽生活。人們從早到晚地工作,然後把業餘生活的時間耗在牌桌上、咖啡館裏或閑談上,這在當今社會確實是最常見的事情了。然而,仍然有些城鎮和鄉村的人們時而會透出一絲與眾不同的地方。這一般不會改變他們的生活。但是,他們已經有了這樣的跡象,這就很好。而奧蘭小城看起來似乎沒有這種跡象。換句話說,它是個十足現代的城鎮。因此,沒有必要詳細描述這座城裏人們的戀愛方式。這裏的男男女女要麽短暫地在所謂的“愛的行為”裏縱情歡愉,要麽安於平淡的婚姻生活。除了這兩個極端,幾乎沒有中間狀態。這也沒什麽特別的。和其他地方一樣,在奧蘭,由於缺乏時間和思考,人們隻能是相愛而不懂愛。

    在我們這個城市,更為特別的地方在於垂死時人們可能經曆的困難。也許“困難”二字用得不好,“難受”會更恰當些。生病總是不舒服的,但是,可以這麽說,有些城市會在你生病時給你支持。在那裏,你多少可以感覺自然放鬆。一個病人需要一些關心,想獲得些支持,這很自然。但是在奧蘭,嚴酷的氣候、繁忙的生意、乏味的環境、短暫的黃昏以及各種享樂的本質等等都要求人們有個健康的身體。一個病人在那裏會感到不自在。想想當全城的人們坐在咖啡館裏,或是拿著電話談論著裝船、提貨單、貼現的時候,一個垂死之人關在灼熱的重重圍牆之後,那會是怎樣的一種境況呀!即使在現代社會,在這樣一個幹燥炎熱的地方,這種死亡將至的難受也是顯而易見的。

    這些有點隨意的觀察或許可以讓人對這個城市有個很好的了解。但是,我們不能過分誇大這一切。的確,這一切都表明這個城市的外表及城中的生活都是平凡無趣的。但是,一旦人們習以為常,日子也就不難打發了。而且,既然習慣是這個城市所推崇的,那麽一切就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從這個角度來看,這裏的生活不太有趣,這是毋庸置疑的。但至少這裏從未有過社會不穩定的現象。坦率、友好、勤勞的本城居民總是能獲得遊客們理所當然的尊重。沒有樹木,沒有魅力,沒有靈魂,奧蘭城歸於表麵的寧靜;隻消一會兒工夫,人們便會滿意地進入夢鄉。

    應該加句公道話,奧蘭有著獨特的風景,它處在一個光禿禿的高原中間,四周被陽光明媚的山丘圍繞,前麵是個造型完美的海灣。可令人感到遺憾的是,這座城市背著海灣而建,因此人們得走上一段路才可能看到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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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了奧蘭的日常生活,人們就不難相信,我們這座城裏的居民們一點兒都不能理解發生在那年春天的事,而這些事情正是本書所要記錄的重大事件的先兆(這是我們後來才意識到的)。對於一些人而言,這些事件看起來很自然;可對另外一些人而言,一切都難以置信。但是,很顯然,一個敘述者是不能將這些不同的看法統統考慮在內的。他要做的隻是在他知道確實發生了某件事,且這件事深切影響了全體人民的生活,還會有千萬名見證人發自內心證實他所記錄的真實情況的時候,說一句:“事情就是這樣”。

    要是他沒有機會收集到大量信息,要是他沒有受外力所驅親身經曆他要敘述的事件,那麽這位敘述者(到時候讀者就會知道他的身份)無論如何也沒有能力來完成這項工作。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才充當起史學家的角色。當然,一個史學家,即使是業餘的,在工作中總是需要一些資料——個人收集的或二手的——給他以指導。現在這位敘述者擁有三種資料:首先是他親眼所見的;其次是其他見證人所說的(因為他的工作,他能了解這篇紀事中提到的所有人物的個人看法);最後就是那些他後來掌握的文字記載。他可以在任何有需要的時候引用這些資料,並以自己認為最好的方式加以利用。他也可以……

    但是,也許該結束這段開場白和上麵的幾句忠告了,讓我們言歸正傳吧。發生在頭幾天的事情還需先詳細說說。

    第一章

    四月十六日早晨,伯納德·裏厄醫生離開他的診所時,感覺腳下踩上了個軟軟的東西。那是隻躺在台階中間的死老鼠。他當即就把老鼠一腳踢到一邊,並未多想,然後繼續下樓。當他來到大街上,他才突然想到死老鼠不該躺在台階上,於是迴頭叫看門人把老鼠弄走。直到他看到看門人米歇爾老先生的反應,他才意識到這個發現有些不尋常。他自己隻是覺得出現這隻死老鼠有些奇怪,僅此而已,而看門人卻感到很震驚。這一點他很肯定:“這裏根本沒有老鼠。”醫生告訴米歇爾,確實有隻老鼠,可能是死的,躺在二樓樓梯口,但根本沒用,米歇爾的看法是不會動搖的。他堅持自己“這幢樓裏根本沒有老鼠”的說法,因此這隻老鼠一定是有人從外麵帶進來的。很可能是某個年輕人搞的惡作劇。

    當天晚上,當裏厄醫生站在大門口,從口袋裏摸鑰匙,準備上樓迴家的時候,他看見一隻大老鼠從陰暗的過道盡頭朝他走了過來。它步伐遲疑,全身濕淋淋的。這個家夥停了一會兒,像是想穩住身子,然後它朝著醫生挪過來,又停了一會兒,接著輕輕地叫著,在原地打了幾個轉,最後身體歪向一邊倒在了地上。它的嘴微微張著,鮮血湧了出來。注視了這隻老鼠一會兒,醫生上樓去了。

    他想的並不是老鼠。看到那噴湧的鮮血,他想起了整天縈繞在他心頭的事情。他那病了一年的妻子明天就要去往山區療養院了。在臥室裏,他看見妻子按他的吩咐正在躺著休息,為明天的旅途勞頓養精神。妻子朝著他微笑。

    “你知道嗎?我感覺好多了!”她說。

    醫生低頭凝視著在床頭燈的亮光中那張轉向他的臉。他的妻子三十歲了,長時間的生病讓她滿臉病容。但裏厄在凝視她時,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她多麽年輕呀,簡直就像個少女!”但也許正是因為這微笑彌補了一切。

    “現在好好睡吧。”他勸道,“護士十一點來,你看,你們得趕十二點的火車。”

    他吻了吻她那有點濕潤的前額。她微笑著目送他走到門口。

    第二天,即四月十七日,八點鍾,醫生正要出去的時候,看門人攔住了他。看門人告訴他那些年輕的壞家夥又在大廳裏扔了三隻死老鼠。這些老鼠很顯然是用帶有硬彈簧的補鼠器捕來的,因為它們渾身是血。看門人拎著老鼠的爪子,盯著來往行人,在門口呆了好一會兒,想在那些壞家夥咧嘴一笑,或是說些玩笑話的時候將他們逮個正著。然而這隻是徒勞而已。

    “但我一定會逮住他們的。”米歇爾樂觀地說。

    懷著滿腹疑惑,裏厄決定開始去郊區巡診,那裏居住著他最貧窮的病人。那些地區的垃圾要到上午晚些時候才清理,他開車沿著塵土飛揚的、筆直的街道行駛時,瞥了幾眼排在人行道旁的垃圾桶。僅僅在一條街上,他算了一下,竟有十二隻老鼠被丟在爛菜及其他垃圾堆中。

    醫生看的第一個病人是位慢性哮喘病患者。他住在臨街的一間屋子裏,吃飯睡覺都在這裏,這時正呆在床上。他是位表情嚴肅、滿臉皺紋的西班牙老人。他身體前麵的被子上放著兩個裝著幹豆的鍋子。醫生進來時,這位老人正坐起來,仰著脖子,唿哧唿哧喘著粗氣。他的妻子端來一碗水。

    醫生給他打針時,他說:“醫生,它們出來了,你注意到了嗎?”

    “他說的是老鼠。”他妻子解釋說,“隔壁的人發現了三隻。”

    “它們出來了,垃圾桶裏到處都是。它們是餓壞了呀!”

    裏厄很快就發現那個地區的居民都在熱烈談論著老鼠的事情。巡診結束後,他就開車迴家了。

    米歇爾先生告訴他:“先生,樓上有份你的電報。”

    醫生問他有沒有再發現老鼠。

    “沒有,”看門人迴答說,“再也不會有了。你看,我一直守在這裏。那些年輕人也不敢再來了。”

    裏厄從電報中得知,他母親明天要過來。兒媳不在家這段時間,她要幫兒子照料家務。醫生迴到家,發現護士已經來了。他看了看妻子。她穿著量身定做的一套衣裳,還搽了胭脂。他朝妻子微笑。

    “真好看,”他說,“你美極了。”

    不久後,他把她送上臥鋪車廂。她環視了一下車廂。

    “對我們來說,這太奢侈了,不是嗎?”

    “應該這樣的,”裏厄說。

    “那些四處流竄的老鼠,到底是怎麽迴事?”

    “我說不清楚。這確實很奇怪,不過都會過去的。”

    接著,他倉促地請她原諒自己,他覺得本該更好地照顧她,而自己太不稱職了。她搖搖頭,像是要他別再說了,但他又說:“不管怎樣,你迴來後,一切都會好起來。我們會有一個新的開始。”

    “一定會的!”她的眼睛閃著亮光,“讓我們有個新的開始。”

    然後,她轉過臉去,像是透過車窗注視著外麵月台上行色匆匆、你推我擠的人群。他們聽到了火車的汽笛聲。他輕輕地叫了一下妻子的名字,她迴過身來,臉上布滿了淚水。

    “不要這樣。”他輕聲說。

    她含著淚,又露出了笑容,帶著一絲緊張。她深吸了一口氣。

    “你走吧!一切都會很好的。”

    他把她抱在懷裏,然後下到月台上。透過車窗,他看到的隻有她的微笑。

    “親愛的,”他說,“照顧好自己。”

    但她聽不見他說的話。

    離開月台,接近出口時,他遇到了警局地方治安官奧頓先生,一手拉著他的小兒子。醫生問他是否要出門。

    奧頓先生個子很高,皮膚黝黑,有點兒過去所謂上流人物的架勢,又有點像喪儀人的助手。

    “不,”治安官迴答說,“我是來接我太太的,她去探望了我的家人。”

    火車鳴笛了。

    “現在這些老鼠——”治安官開口問道。

    裏厄很快地轉身看了一下火車,又迴過身來朝著出口處。

    “老鼠嗎?”他說,“沒什麽大不了的。”

    後來他迴想起來,那一刻給他留下的唯一印象是,一個鐵路工人胳膊下夾著一個裝滿死老鼠的盒子走了過去。

    那天中午剛過,裏厄正要開始接診,一個年輕人來訪。醫生了解到,這人是個新聞記者,早上已經來過了。他叫雷蒙·朗貝爾。他個子不高,寬肩膀,神色堅毅,目光銳利,給人一種任何情況下都能達到目的的印象。他穿著一身運動服。他開門見山地表明了來意。他來自巴黎一家著名日報,報社派他來報道一下阿拉伯人目前的生活狀況,特別是衛生狀況。

    裏厄迴答說狀況並不好。但是,在進一步交談之前,他想知道這位記者是否能如實報道。

    “當然。”朗貝爾說。

    “我的意思是,”裏厄解釋說,“你是否能毫無保留地報道對於現狀的譴責之聲?”

    “毫無保留?噢,不,我做不到。但事情沒有這麽糟吧?”

    “沒有,”裏厄平靜地說,事情並沒有這麽糟。他提出這個問題,隻是想知道朗貝爾是否能據實報道而不是搪塞了事。“既然要有所保留,我無話可說,”他接著說,“因此我不會提供你所需的信息。”

    記者笑著說,“你說的話如同出自聖茹斯特之口。”

    裏厄繼續平靜地說,他對聖茹斯特一無所知。他的語氣像一個厭倦了自己所生活的世界的人所用的語氣——盡管他很愛他的同胞——但他本人絕不做不公正的事情,也決不向真相妥協。

    朗貝爾聳聳肩,盯著醫生,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之後,他邊起身邊說:“我想我能理解你。”

    醫生送他出門。

    “你能這樣看問題,這很好。”醫生說。

    “是的,是的,我能理解,”朗貝爾帶著一絲不耐煩的語氣說,“很抱歉打擾你了。”

    握手道別時,裏厄提出若是朗貝爾想在報紙上登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他倒是可以談談此時市裏出現的大量死老鼠。

    “啊!”朗貝爾叫了起來,“這的確讓我很感興趣。”

    下午五點,醫生又要出門去巡診,在樓梯上他與一個又矮又壯、還算年輕的人擦肩而過。這人大臉盤,皺紋很深,眉毛很濃。在這幢樓的最高層,那個住著幾個西班牙男舞蹈演員的家裏,他見過這人幾次。他叫讓·塔魯。此時他正抽著煙,眼睛盯著麵前樓梯上一隻老鼠在作垂死時的最後抽搐。他抬起頭,用灰色的眼睛看了看醫生;打過招唿後,他說道,這些老鼠爬到洞穴外死掉,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非常奇怪,”裏厄應和道,“而且這到底會令人心煩的。”

    “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的,醫生,隻是在某種程度上罷了。我們以前從未見過此類事情,僅此而已。我個人覺得這事有趣,是的,非常有趣。”

    塔魯用手捋了捋頭發,又看了看老鼠,發現它已不動了,於是他朝裏厄笑了笑。

    “不過,醫生,這的確令看門人頭疼,不是嗎?”

    情況果真如此,裏厄下一個遇見的人就是看門人。他倚靠在臨街大門口旁邊的牆上,麵容憔悴,臉上失去了平日裏的紅潤。

    裏厄告訴他最近又發現了死老鼠,這老頭說:“是的,我知道。我看到它們三三兩兩地出現。不過這條街上其他房子裏的情況也是如此。”

    他神情沮喪,看起來憂心忡忡,茫然地搓著脖子。裏厄問他是不是不舒服。看門人是不會連自己感到身體不適都說出來的。不過,他的健康狀況確實欠佳。但在他看來,這隻是內心擔憂引起的,他會說這些該死的老鼠令他“大吃一驚”之類的話。要是不再到處出現死老鼠,他也就放心了。

    第二天早上——那天是四月十八日——當醫生從車站將母親接迴家時,他發現米歇爾先生看起來身體狀況更加不好了。地窖到樓頂的樓梯上零零散散躺著十幾隻死老鼠。街坊鄰居的垃圾桶裏也裝滿了老鼠。

    醫生的母親對此反應很平靜。

    “有時會這樣的。”她低聲說。她身材矮小,滿頭銀發,黑眼睛透著溫柔。“伯納德,很高興又見到你了,”她又說,“無論怎樣,這些老鼠是不會影響我的心情的。”

    他點點頭。確實,有母親在,什麽事情看起來都好辦。

    但是,裏厄還是給市政府辦公室打了個電話。他認識那裏滅鼠除害工作相關部門的負責人,問他是否聽說了許多老鼠死在外麵的事情。是的,負責人默西埃知道整件事情。實際上,在離碼頭不遠的他的那些辦公室裏就發現了五十隻老鼠。老實說,他很焦慮,他問醫生是否認為情況嚴重。

    裏厄沒有明確表態,但他認為衛生部門應該采取一些行動。默西埃表示讚同。“那麽,如果你覺得這值得一做,我會下令的。”

    “當然值得一做。”裏厄迴答說。

    他的女傭剛剛告訴他,在她丈夫工作的大工廠裏已經撿到了幾百隻死老鼠了。

    大約就是在這個時期,城裏的居民開始不安起來。因為,從四月十八日以後,工廠和倉庫裏發現了大量的已經死去或垂死掙紮的老鼠。有時,人們隻好將那些垂死的老鼠弄死以結束它們的痛苦。從郊區到市中心,在醫生出診經過的每一條大街小巷裏,老鼠堆積在垃圾桶裏或成排地躺在排水溝裏。那天的晚報提到了這件事,並責問市領導們是否會采取行動,會采取什麽應急措施來對付這件特別討厭的事情。事實上,市政府根本未做任何打算,隻是召集開會,就這一情況進行討論。衛生所奉命每天清晨收集死老鼠。收集完畢後,兩輛市政卡車將死老鼠運往市垃圾焚化爐焚毀。

    但是,此後的幾天,情況變得更加糟糕了。街上的死老鼠越來越多,每天早上卡車的負載也越來越重。到第四天,老鼠開始紛紛爬出洞外,然後成批死去。白天,它們從地下室、地窖和下水道成群地爬出來,無助地搖來晃去,原地踮著腳打轉,然後死在驚恐的看客腳下。夜晚,在過道和巷子裏,人們可以清晰地聽見它們垂死的低聲哀叫。到了早上,排水溝裏可見一排排的老鼠屍體,每隻老鼠的尖嘴上都帶著像朵紅花似的血塊;一些已經腫脹腐爛,另一些則鼠須直豎,身體僵硬。甚至在最繁忙的市中心,也可以看到死老鼠一小堆一小堆地摞在樓梯口和院子裏。也有些老鼠孤零零地死在市政大廳裏、學校操場上,甚至咖啡館的露台上。城裏居民驚愕地發現,武器廣場、林陰道、海濱大道等熱鬧的地方也散落著令人討厭的老鼠屍體。每天清晨全城被徹底清掃後,情況會有短暫的緩解。可到了白天,漸漸地又會有越來越多的老鼠出現。夜晚外出的人們經常會感覺到腳下踩著了一團軟綿綿的仍有餘溫的老鼠屍體。這就像是我們的房屋所坐落的大地正在清洗它的分泌物,擠出表麵的是一直在它內部作祟的膿腫和膿血。這座小城一直都很平靜,而現在卻出人意料地大亂起來,就像一個健康之人突然感到體溫驟升,熱血在血管中似野火般燃燒,可以想象這座小城的驚恐程度。

    事態發展得很嚴重,朗斯多克情報信息局(能夠及時準確地收集各種情報信息的機構)在一個發布信息的宣傳類廣播談話節目中首先就宣布,僅僅在四月二十五日這一天,收集焚毀的老鼠就不少於6231隻。這個驚人的數字使人們對於每天在眼皮子底下出現的場景有了更清楚的認識,這引起了公眾的驚慌。之前,人們隻是對一件愚蠢而令人討厭的怪事有所抱怨。而現在,他們卻意識到這個影響範圍尚不能確定、根源也不知曉的奇怪現象有些威脅性了。隻有裏厄醫生的那位患氣喘病的西班牙老人仍然搓著手,露出一臉蒼老的笑容說:“它們出來了,它們出來了。”

    四月二十八日,當情報信息局宣布已收集到八千隻老鼠的時候,驚恐的情緒在全城蔓延開來。有人要求采取嚴厲措施,有人譴責當局行動遲緩,而那些有海濱住房的人則談論著要搬過去住,盡管還不到該搬去的季節。可第二天,情報信息局卻宣稱這一現象已突然終止,衛生所隻收集到少量老鼠。人們也都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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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就在當天中午,裏厄醫生正在住所前停車時,看見看門人從街那頭朝他走過來。他拖著身子往前挪,低著頭,手腳奇怪地外張著,一顫一顫地像個上著發條的玩偶。老頭靠在一位教士的肩膀上,醫生認識這位教士。他是帕納盧神父,一位博學而活躍的耶穌會教士,以前見過幾次麵。這人在市裏威望很高,即使在那些漠視宗教的圈子裏也是如此。裏厄等著這兩人走上前來。米歇爾先生燒得兩眼發亮,喘著粗氣。老人解釋道,自己感到“有點不適”,於是出來透透氣。但他開始感到全身疼痛——脖子、腋下、腹股溝——於是不得不往迴走,並叫帕納盧神父扶他一把。

    “隻不過有幾個腫塊而已,”他說,“我一定是有些勞累過度了。”

    醫生把手伸出車窗,摸了摸米歇爾的脖子底部。那裏有個木頭結節似的硬塊。

    “馬上去躺下休息,量量體溫。我下午來看你。”

    看門人走後,裏厄問帕納盧神父對這奇怪的老鼠事件有何看法。

    “哦,我想它們得的是瘟疫。”戴著大圓形眼鏡的神父笑眯眯地說。

    午餐後,裏厄正在重新看那份妻子從療養院發來的電報,告知她已到達,這時電話鈴響了。打來電話的是他的一個老病人,一位市政府職員。他患上主動脈瓣狹窄症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因為他窮,裏厄從不收他的診費。

    “醫生,謝謝你還記得我。但這一次是別人。我的鄰居出事了。請你快過來。”他聽起來上氣不接下氣。

    他飛快地想了想。是的,他可以晚些時候去看那位看門人。幾分鍾後,他走進了位於郊區的費代爾布街上的一棟小房子裏。在又暗又臭的樓梯上他剛走到一半,就看見了約瑟夫·格朗,那個職員,正急急忙忙下樓來接他。他大約五十歲,高個子,馱背,肩膀很窄,四肢瘦長,蓄著淡黃色的小胡子。

    “他現在好點兒了,”他對裏厄說,“我本以為他完了。”他使勁擤了擤鼻子。在頂樓,也就是三樓,裏厄看到左邊有扇門上用紅粉筆寫的“請進,我上吊了”。

    他們進了屋。一條繩子從吊燈上垂下來,下麵是一張側翻在地上的椅子。餐桌已被推到了角落裏。而繩子則空蕩蕩地掛在那裏。

    “我及時把他救下來了。”格朗說話好像總在字斟句酌,盡管他說的都是最簡單的話語。“我正要出門,聽到有響聲。當我看到門上的字時,我還以為這隻是一個——一個玩笑。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聲奇怪的呻吟。這呻吟可以說是讓我的血一下子冷了。”

    他撓撓頭。“依我看,這一定是件痛苦的事情。很自然,我就進房間了。”

    格朗推開了一扇門,他們站在門檻上,這是間明亮而簡陋的臥室。靠牆擺著一張銅床,床上躺著一個矮胖子,喘著粗氣。他那充血的雙眼注視著他們。裏厄突然停下了步子。在這個男子唿吸的間歇中,他好像聽到了老鼠的吱吱聲。但在臥室角落裏他沒有發現什麽動靜。然後,裏厄朝床邊走去。顯然這人並沒有從太高的地方掉下來,摔得也不太突然,因為他的脊椎還完好無損。但自然有些窒息難受。需要照個x光片。於是,醫生給他打了一針樟腦油,並且告訴他過幾天就沒事了。

    “謝謝,醫生。”這個男子喃喃道。

    當裏厄問起格朗是否已經報警時,格朗低下頭來。

    “哦,事實上,我沒報警。我當時認為首要的事情是——”

    “那麽,”裏厄打斷他的話,“我會去的。”

    但病人焦急地坐起身子。他說他感覺好多了,確實沒必要報警。

    “不用怕,”裏厄說,“這隻是常規做法。不管怎樣,我得報警。”

    這個男子重重地倒在床上,開始啜泣起來。

    格朗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撫弄著他的小胡子,這時他走到床前。

    “科塔爾先生,”他說,“你要理解。假如你又想上吊的話,人們會歸咎於醫生的。”

    科塔爾流著眼淚說他再也不會那樣做了,他隻是一時糊塗,但一切都過去了,他現在隻想一個人靜一靜。裏厄正在開藥方。

    “很好,”他說,“我們暫時別再說這個了。過一兩天我再來看你。不過別再幹傻事了。”

    在樓梯口,裏厄告訴格朗他得去報告,但他會要求警官過幾天再來調查。

    “不過,今晚要讓人看著點兒科塔爾,”他又說,“他有親屬嗎?”

    “這個我不清楚。不過我可以留在他身邊。我和他不熟,但幫助鄰居是應該的,不是嗎?”

    裏厄下樓時特意瞥了一眼陰暗的角落,問格朗在他們這裏老鼠是否已經絕跡。

    格朗對此一無所知。他確實聽到了一些關於老鼠的議論,但對這樣的傳聞並沒有太在意。“我有別的事情要操心呢。”他接著說。

    裏厄急著要離開,他在格朗說話時已同他握手道別。他要給妻子迴封信,還想先去看望一下看門人。

    賣報的在高聲叫嚷著最新消息——老鼠已經不見了。但裏厄發現他的病人靠著床沿,一手按著肚子,一手按著脖子,正往汙水桶裏吐著淺紅色的膽汁。吐了好一會兒,他重新躺下,大口地喘著氣。他的體溫達39.4c,脖子和四肢上的淋巴結都腫大,大腿上長著兩塊黑斑。他抱怨著肚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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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著火似的,”他埋怨說,“這混蛋在我心裏燒得厲害。”

    他那發熱而幹裂的嘴裏很難吐出幾個字來,鼓鼓的眼睛看著醫生,因為頭痛而眼裏含著淚。他妻子憂心忡忡地看著一聲不吭的裏厄。

    “請問醫生,”她說,“這是什麽病呀?”

    “這可能是——啥病都有可能。現在還不確定。讓他少吃點兒東西,多喝些水。”

    看門人總在抱怨嗓子太幹。

    裏厄一迴家就打電話給他的同行理查德,城裏最好的醫生之一。“沒有,”理查德說,“我沒發現有什麽特別之處。”

    “難道沒有因局部發炎而引起發燒的病例嗎?”

    “等等!我這有兩個淋巴結腫大的病例。”

    “這有什麽不正常嗎?”

    “嗯,”理查德說,“這要看你認為什麽才算‘正常’了。”

    但在當晚,看門人的體溫上升至40c,說著胡話,總在念叨著“那些老鼠”。裏厄試圖做個固定膿腫的處理。在鬆節油的燒灼下,老頭兒大聲嚎叫:“這些畜生!”

    淋巴結已經腫得更大了,摸上去就像嵌在肉裏一個個硬包。米歇爾太太已經完全精神崩潰了。

    “守著他,”醫生說,“有事給我打電話。”

    第二天,即四月三十日,天藍藍的,有點兒薄霧。暖風輕輕地吹著,帶來一股從遠郊傳來的花香。清晨大街上的嘈雜聲似乎比往日更響亮、更快樂。對於小城裏的每個人來說,這一天帶來了充滿活力的新生活的希望,掃去了一星期來籠罩全城的恐懼的陰霾。裏厄也心情開朗地下樓去看看門人,他收到了妻子的第一封來信,感到很開心。

    米歇爾老頭的體溫已降到37.2c,盡管看起來還很虛弱,他在微笑著。“醫生,他好些了,不是嗎?”他妻子問。“嗯,現在說還有點兒太早。”

    到了中午,看門人的體溫一下子竄到了40c,他不斷地胡言亂語,又嘔吐起來。脖子上的淋巴結痛得不能碰,看起來他好像要拚命地讓頭遠離身體。他的妻子坐在床腳邊,雙手放在被子上,輕輕地握著他的雙腳。她眼巴巴地看著裏厄。

    “聽著,”裏厄說,“我們得把他送到醫院去進行特殊護理。我去打電話叫救護車來。”

    兩小時後,在救護車裏,醫生和米歇爾太太俯身看著病人。他那張糊上了厚厚一層瘡的嘴裏不斷地吐出些胡言亂語。他不停地說:“那些老鼠!那些該死的老鼠!”他臉色發青、嘴唇發白、唿吸急促。由於淋巴結腫痛,他張著四肢,深陷在鋪位裏,仿佛想讓床裹著他的身體,又像是地下深處有某種聲音在召喚著他,這個痛苦的老人好像承受著某種無形的壓力而感到窒息。他的妻子啜泣著。

    “醫生,難道就沒任何希望嗎?”

    “他死了。”裏厄說。

    第二章

    可以說,米歇爾的死標誌著第一個階段的結束,充滿了令人困惑的預兆。另一個相對更加艱難的時期開始了,這時先前的震驚逐漸轉變為恐慌。在後來發生了一係列事件後,我們的市民們迴顧前一階段時意識到,他們以前做夢也沒想到在這個小城可能會發生大批老鼠死在光天化日之下,看門人死於怪病這樣的怪事情。在這一點上,他們以前的想法是錯誤的,因此必然要加以修正。當然,如果事態發展僅僅到此為止,無疑又可以像以往那樣習慣成自然。然而,不僅僅是傭人或窮人們,還有其他一些市民也開始步米歇爾的後塵相繼死去。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人們開始感到恐懼,又因為恐懼而開始思考。

    不過,在詳述下一階段情況之前,且讓筆者談談另一位見證人對於前麵已描述過的第一階段的看法。瓊·塔魯,我們在故事開頭提到過的那個人,幾個星期前來到奧蘭,正住在市中心的一家大旅館裏。表麵上看,他有私人收入,不做生意。盡管市民們與他逐漸熟識起來,但是沒人知道他來自何方,也沒人了解他為什麽來到奧蘭。他經常出現在公共場所,而且在早春時期,每天都會去某個海灘。他顯然喜歡遊泳。他很幽默,時常麵帶微笑,似乎很喜歡一切正當的娛樂卻不沉迷其中。實際上,他唯一為人所知的習慣是喜歡和本城眾多的西班牙舞蹈家和音樂家們來往。

    他的筆記本裏記載著我們在最初這段奇怪的日子裏共同經曆的事情,有點像紀事。但這種紀事很特別,因為作者描述得似乎很保守,乍看起來人們定會認為塔魯習慣於從望遠鏡的另一端以別樣的角度來觀察人和事。在那些混亂的日子裏,他把一般曆史學家不關注的事情記錄了下來。顯然,人們可能會責怪他性格古怪,懷疑他是否心理正常。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些有點兒像每日隨筆似的筆記給這一時期的紀事提供大量的看起來微小實則卻非常重要的細節,而這些細節的古怪離奇也使讀者不會匆忙地對這個單身漢作出判斷。

    讓·塔魯從他來到奧蘭之日起就開始了他的記錄。記錄一開始就對這個本身很醜陋的城市流露出一種出奇的滿意。裏麵細致描繪了裝飾市政府的兩隻銅獅,也對這裏缺乏樹木、房屋簡陋、城市布局荒謬的狀況作了恰當的評論。塔魯的描述中還夾雜著一些他在公交車上和馬路上聽到的談論,但從不加以評論——隻是下文提到的關於一個名叫坎普斯的人的對話除外。這是兩個公交車售票員之間的閑聊。

    “你認識坎普斯,對吧?”其中的一個售票員問。“坎普斯?那個留著黑胡子的高個兒小夥子嗎?”“就是他。一個鐵路扳道工。”“哦,是的,我想起來了。”“唉,他死了。”“啊?什麽時候死的?”“在那場老鼠事件後。”“不會吧!他是怎麽死的?”“我說不清楚。某種熱病吧。當然,他本來身體就不好。腋下又長了膿腫,這要了他的命,大概是這樣。”“但是,他看起來與別人沒有兩樣啊。”“我可不這麽認為。他的肺不好,卻常常在市樂隊吹長號。他的肺可受不了吹長號這種活兒。”

    “哦,一個肺部虛弱的人吹這樣的大樂器對身體沒什麽好處。”

    記下這個對話後,塔魯提出了疑問:坎普斯為什麽明知參加市樂隊對身體不好卻仍要參加?又是什麽難以理解的動機促使他冒著生命的危險參加周日早上的遊行演奏?

    我們猜測,塔魯對他房間窗戶對麵的陽台上每天出現的那小小的一幕很有好感。他所住的旅館房間朝著一條小巷,那裏總有幾隻貓在牆影下睡著覺。每天午飯時間剛過,大多數人都呆在屋裏睡午覺的時候,街對麵的陽台上就會出現一個行動矯健的矮老頭。他有著軍人般的架勢,身材挺拔,喜歡穿軍隊式的服裝;一頭雪白的頭發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的。他靠在陽台上,朝下麵喊:“小貓眯!小貓眯!”聲音既高傲又親切。那幾隻貓咪睡眼惺忪地抬頭朝他眨眨眼,但並沒有移動身子。然後,他開始將些紙撕成碎片,撒落到小街上去。這些飄飄灑灑的白紙蝴蝶引得這些貓上前,抬起爪子想抓住最後的紙屑。接下來,老頭會對準這些貓使勁吐唾沫,一旦唾沫彈擊中了貓,他就會高興得笑起來。最後,塔魯似乎已經完全著迷於這個城市的商業魅力了,這裏的市容、活動,甚至各種娛樂都像是受到商業支配似的。這種特質——他在筆記裏用的是這個詞——得到了塔魯的讚賞。確實,他的一段讚美之辭還用上了這樣的感歎作為結束語:“總算不虛此行!”

    在這位旅客這一時期的筆記裏,隻有這些段落似乎流露出了他的真情。如不細讀,這些文字所蘊含的意義與真誠很可能會被忽略。例如,在描述一個旅館出納員因為發現一隻死老鼠而記錯賬目的事情後,塔魯又寫了幾句:“問題是:怎樣才能不浪費時間呢?答案:一直都要非常清楚什麽是浪費時間。做到這一點的方法:在牙醫的候診室裏,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呆上幾天;在自家陽台上度過整個周日下午;參加用自己聽不懂的語言講授的講座;選一條路程最遠又最不方便的路線乘火車去旅行,當然是一路站著;在劇院售票處前排隊而沒買到票等等。”

    然後,緊接在這些奇怪的想法和表達之後,筆記又詳細地描述了這個城裏的公交服務,包括車的外形結構、它們模糊不清的顏色以及車裏永恆不變的肮髒——這種描述以一句不知所雲的“很怪”作為結束。

    下麵再看看塔魯對於老鼠事件的評論。

    “對麵的矮老頭今天很不高興。貓都不見了。死老鼠散落在街頭的情景本該激起它們捕獵的本性,總之,它們都消失不見了。在我看來,它們不可能去吃死老鼠了。我記得貓是厭惡死東西的。盡管如此,它們可能仍舊正在地窖裏忙著追捕老鼠——因此造成矮老頭的困境。他的頭發梳得不那麽整齊,人看起來也不那麽靈敏,不那麽像軍人了。他看上去憂心忡忡的。過了一會兒,他進屋去了。但進屋前他又吐了口唾沫——毫無目標。

    “今天城裏有一輛電車因為車上發現了死老鼠而中途停了下來。(問題:死老鼠是怎麽到車上去的?)兩三個女人立即下了車。死老鼠被扔出車去。車繼續往前行駛。

    “旅館裏的守夜人,一個頭腦冷靜之人,告訴我這些老鼠一定是災難的先兆。‘當老鼠離開船時……’我迴答他說,輪船中有這種情況是正常的,但在城市裏,這種情況還從未有過。但他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我問他我們可能會有什麽‘災難’。他也說不上來;災難總是突然降臨。不過要是發生地震,他也不會感到吃驚。我認為這是有可能的,於是他又問我這是否嚇著我了。‘我唯一感興趣的是,’我對他說,‘求得內心的安寧。’他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我發現在這個旅館吃飯的一家人很有趣。父親是個瘦高個,總是穿著黑衣服,打著硬領結。他頭頂光禿禿的,兩邊有兩撮灰白的頭發。他有著圓圓的小眼睛、窄窄的鼻子和僵直的嘴,就像一隻很有修養的貓頭鷹。他總是第一個到達餐廳門口,側身讓他的妻子——一個小黑鼠般的女人——先進來,然後自己進來,一雙兒女緊跟其後,打扮得像兩隻上台表演的小狗。到了餐桌旁,等妻子坐下後,他才坐下,直到這時兩隻小狗才可以坐上椅子。他對家人不用昵稱,對妻子彬彬有禮地說些惡毒話,對兩個孩子則直率地表達自己的看法。‘尼科爾,你舉止太不得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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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孩就要哭出來了——這是必然的。這天早上,小男孩對老鼠的事情很起勁,想要說說這事。

    “‘菲利普,不要在吃飯時談老鼠。以後我不許你提這個詞。’‘你父親說得對,’黑鼠附和著說。

    “兩隻小狗埋頭到盤子裏去了,貓頭鷹就敷衍地點點頭表示感謝。

    “盡管有這個典型的例子,但城裏大家都在談論老鼠事件,當地的報紙也介入了。本市新聞欄目的話題通常多種多樣,而現在整欄都是反對市政當局的內容。‘我們的市政官員們知道這些腐爛的老鼠屍體對人們構成了嚴重的威脅嗎?’旅館經理成天隻談此事。不過,他也有個人的隱憂,在一家三星級賓館的電梯裏發現老鼠在他看來簡直是末日。我安慰他說:‘可是,要知道,大家都麵臨這種狀況。’

    ‘就是這樣,’他迴答說,‘現在大家都一樣,人人自危。’

    “是他第一個給我講起這種引起慌亂的奇怪熱症的爆發。他的客房女傭中有一人患上了這種病。

    ‘不過可以肯定,這不會傳染。’他連忙向我保證說。我告訴他這對我無所謂。‘啊,我知道,先生。你和我一樣,是位宿命論者。’

    “我從未發表過這樣的言論,而且,我也不是宿命論者。我這樣告訴他……”

    從這時起,塔魯在筆記中開始較為詳細地記述令眾人極度焦慮的奇怪的高燒症。他記下了那個矮老頭終於在老鼠停止出現後又見到了那些消失多日的貓,並且正耐心地改進他的唾沫攻擊術,接著塔魯又提到聽說已經出現了十幾個高燒病人,大多都不治身亡。

    為了更好地理解故事敘述者後麵的講述,這裏有必要插入一段塔魯對裏厄醫生的描寫。據筆者判斷,這個描述非常精確。

    “看起來三十五歲左右。中等個子。寬肩膀。近乎長方的臉盤。黑色的眼睛目光沉穩,下頜突出。鼻子大而堅挺。黑色的頭發,剪得短短的。嘴角微翹,嘴唇很厚,通常緊閉著。他皮膚黝黑,胳膊和雙手也是黑黑的,還總穿著黑色但得體的西裝,讓人想起西西裏的農民。

    “他走路很快。過馬路時,他走下人行道也不改變步伐,但是十有八九他會在跨上對麵的人行道時輕輕一跳。他心不在焉,開車時常常是車子轉彎後轉向燈還亮著。他從不戴帽子。看起來知識淵博。”

    第三章

    塔魯記錄的描述是正確的。裏厄醫生隻是明顯感覺事態已經變得嚴峻了。叫人把看門人的屍體運走之後,他曾打電話給理查德,詢問他對腹股溝淋巴結炎症的看法。

    “我一點兒也看不懂,”理查德說,“有兩個病人已去世了,一個是在發病後兩天,另一個是在發病後三天死去的。而我在第二個病人得病的第二天去看望他時時,他看起來病情已有所好轉。”

    “如有別的病例,請告訴我。”裏厄說。

    他又打電話問了其他幾個同行。詢問的結果是,他了解到幾天內已出現大約二十例相同的病例。所有的病例幾乎都是致命的。於是,他建議奧蘭醫學聯合會會長理查德叫人把新發現的病人隔離開來。

    “對不起,”理查德說,“我辦不到。隻有省長才能頒布這樣的命令。而且,你有什麽理由認為這有傳染危險?”

    “沒有什麽明確的理由。不過這些症狀確實令人擔憂。”

    但是理查德反複說“這些措施不在他的權利範圍之內”。他最多隻能向省長匯報這一情況。

    他們在談論這些事情的時候,天氣卻變得更加糟糕起來。看門人死後的第二天,天空烏雲密布,驟然下了幾場傾盆大雨,每場驟雨過後就是暴熱。大海也變了,它失去了往日的深藍色,在黑壓壓的天空下閃著刺眼的白光。這討厭的春日的潮熱讓所有人都盼著幹淨的、幹燥的炎炎夏日。在這座如蝸牛般隆起在高原上、幾乎全城背海的城市上空,籠罩著一種無精打采的氣氛。被包圍在一排排的白牆之間,走在兩旁盡是布滿灰塵的店鋪的街道中,坐在肮髒發黃的電車上,人們感覺到處都像是被這種天氣給困住了。但是,裏厄的那個年老的西班牙病人卻沒有這種感覺,他倒是非常歡迎這種天氣。

    “熱得難熬,”他說,“但這對支氣管倒不錯。”

    天氣的確“熱得難熬”,但就像發燒似的。確實,全城都在發燒,這至少是裏厄揮之不去的印象,那時他駕車去費代爾布街參加科塔爾自殺未遂的調查。他覺得自己的這種感覺毫無理由,因而把它歸咎於精神疲勞。他那時有太多的煩心事。事實上,他該控製一下,讓自己的頭腦鎮定下來。

    他到達目的地時,發現警官還沒有到。格朗在樓梯口迎接他,叫醫生上他家去等著,把門開著。這個市政府職員有兩間房,陳設都很簡單。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書架和一塊小黑板,書架上麵擺放著兩三本字典,黑板上寫著已被檫得看不太清的幾個字:“花香四溢的林陰大道”。

    格朗告訴醫生說科塔爾昨晚睡得很好。但早上起來時,科塔爾感覺頭很痛,心情也很低落。格朗自己也顯得疲憊和心煩。他在房間裏不停地走來走去,把放在桌上的一個夾滿稿紙的文件夾打開來又合上去。

    同時,他又告訴醫生說他真的不太了解科塔爾,隻是認為他有點小積蓄。科塔爾是個古怪的人。長期以來,他們之間的關係隻是在樓梯上遇見時打聲招唿罷了。

    “我隻跟他談過兩次話。幾天前,我在樓梯口打翻了一盒帶迴家來的彩色粉筆。這些粉筆有紅色的,有藍色的。這時科塔爾走出房來,幫我把粉筆撿起來。他問我拿彩色粉筆作什麽用。”

    格朗向他解釋說自己想溫習一下拉丁語。中學時他學過拉丁語,但現在已忘得差不多了。

    “你瞧,醫生,有人告訴我了解拉丁語可以更好地理解法語詞的真正含義。”

    因此,他把拉丁語單詞寫在他的黑板上,用藍粉筆重抄一遍單詞中代表性、數、格變化的部分,又用紅粉筆再抄一遍單詞中永不變化的部分。

    “我不確定科塔爾是否完全聽得懂,但他顯得很感興趣,並向我要了一支紅粉筆。這使我感到很驚訝,但畢竟——當然,我猜不到他會用它來幹什麽。”

    裏厄想問他們第二次談話的內容。正在這時,警官帶著警員來了,說是想先聽格朗說說。醫生注意到格朗在提到科塔爾時,總是稱他為“不幸的人”,甚至一度用上“他那冷酷的決定”這種詞。在談論這次企圖自殺的動機時,格朗在用詞上顯得有點謹慎起來。最後他用了“內心的痛苦”一詞。警官問科塔爾的行為方式上是否有什麽地方顯示出他所謂的“自殺企圖”。

    “昨天他來敲我家的門,”格朗說,“來問我要火柴。我給了他一盒。他說他很抱歉打擾了我,又說他希望我不會介意,因為我們是鄰居。他向我保證一定會歸還火柴,但我叫他留著。”

    警官問格朗是否注意到科塔爾有什麽異常之處。

    “我覺得他的異常之處是,他似乎總想開口對我說些什麽。但他應該是看到了我一直在忙。”格朗轉向裏厄,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接著說:“一件私事。”

    警官又說他必須去見見病人,聽聽他的說法。裏厄認為最好先讓科塔爾有個準備。當裏厄走進科塔爾的房間時,看到他正穿著一件灰色的法蘭絨睡衣坐在床上,臉上帶著惶恐的神情盯著門口。

    “警察來了,是嗎?”

    “是的,”裏厄說,“但是別緊張。隻需完成幾項常規調查,之後就沒你的事了。”

    科塔爾迴答說,這完全沒有必要,況且他也不喜歡警察。

    裏厄表現出有些生氣的樣子。

    “我也不喜歡警察。隻需盡量簡短而真實地迴答一些提問就完事了。”

    科塔爾沒說什麽,裏厄就轉身朝門口走去。他剛跨出一步,這個矮胖子就叫他迴來,並在他走到床邊時抓住他的雙手。

    “他們不會為難一個病人,一個上吊過的人,是嗎,醫生?”

    裏厄低頭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向他保證說從來就沒有這樣的事,況且無論如何他都會保護他的病人。科塔爾似乎鬆了口氣,於是裏厄出去叫警官進來。

    警官宣讀了格朗的證詞後,就叫科塔爾說說他自殺的真實動機。他沒有抬眼看警官,隻是迴答說那正是因為“內心的痛苦”。警官接著追問他是否還想“再犯”。科塔爾激動起來,說他當然不會再這麽做了,隻想別人不要來煩他。

    “我要提醒你,先生,”警官氣憤地說,“現在是你在煩別人。”裏厄朝他做了個手勢,叫他不要再說下去,他也就沒再說什麽。

    “白白浪費了一個小時!”警官走出去關上房門後,歎了口氣說,“你想啊,自從大家議論這個高燒症的事情以來,我們警察要考慮些別的問題。”

    他接著問醫生這座城市是否麵臨嚴重威脅,裏厄迴答說他不清楚。“那一定是天氣的緣故,”警官下結論說,“就是這樣。”

    這毫無疑問是天氣的緣故。日子慢慢地過去,每樣東西摸起來都感覺很黏,而裏厄每次出診後都感覺他的憂慮在不斷增加。當天晚上,郊區那個老病人的鄰居按著腹股溝開始嘔吐,發著高燒胡言亂語起來。淋巴結腫得比米歇爾的大得多。其中一個正在流膿,很快就潰爛得像個熟透了的果子。裏厄一迴到家,就給行政區的醫藥庫打電話。在他當天的工作記錄上隻寫著:“答複說沒藥。”這個城市各個地方都有人叫他去看類似的病人。很顯然,必須割開這些膿腫。劃開一個十字切口,淋巴結就流出帶血的膿水來。病人四肢盡力向外叉開,繼續流著血。腹部和腿部出現黑色的斑塊,有時淋巴結停止出膿,繼而又重新腫大起來。通常病人都會在一種腐爛的臭氣中死去。

    對老鼠事件曾經大事渲染的地方報紙,現在對這些情況卻隻字不提。因為老鼠死在街上,人死在屋裏。而報紙隻關注街麵上的事。在這個時候,省政府和市政府的官員們開始聚在一起商議起來。假如每個醫生隻遇到一兩個這樣的病例,沒有人會想到要采取行動。而一旦把這些數字都加起來,總數卻是很驚人的。不到幾天工夫,病例迅速增長起來,那些關注這種怪病的人都清楚一場真正的瘟疫到來了。正是在這個時候,裏厄的一位年紀比他大得多的同行卡斯特爾來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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