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城外。


    一截長長的隊伍駛過桃林,途經廢棄兵站,天空上盤旋著滾滾的濃煙,一片寂靜。


    鬆井易立於馬背之上,腰間別著佩劍,皺起眉頭。


    前幾日,大軍不費一兵一卒占領了海陵、潤州、肅州,隻差這廣陵了,他給予吳王足夠的時間撤軍,可偏偏到了廣陵外,讓他感到了不安,作為武士和軍人,他有一種天然的警覺。直覺告訴他,廣陵是龍潭虎穴,有大危險等待著他。


    隨軍副將展開地圖,趕忙道:“將軍,這裏是南山兵站,曾經是直隸於餘昌齡的廣陵軍團‘證’字軍的駐地。”


    鬆井易麵色一凜,說道:“嗯,吳王都撤了,素聞餘昌齡乃吳王帳下最得力的悍將,他應該也走了吧,進去看看。”


    說著,鬆井易親自帶隊,進入了廢棄的兵站,兵站內到處都是焚毀的帳篷,房屋東倒西歪,吃飯的大鍋都被砸爛的稀碎,鬆井易遲疑,心想按理說餘昌齡的部隊應該撤走了有一段時間,怎麽這大火還持續不斷?再者,就算是撤了,這行軍所用的大鍋就算帶不走,也不必廢這個力氣給砸了吧?有古怪,他立馬下令全軍戒嚴。


    “有沒有可能,餘昌齡沒走?”鬆井易說完,直接祭出軍刀,虎視眈眈注視著四周,生怕從廢棄的房屋中衝出千軍萬馬。


    副將笑道:“將軍,眼下我大軍十數萬人進駐廣陵,餘昌齡不是傻子,他豈會做這種隻有純粹犧牲的抵抗?”


    鬆井易冷笑:“咱們一路走來,這樣的例子還少嗎?”


    的確,從蘇州慕容桐到金陵孫良,例子太多了,江東吳南的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種倔強和血性,他們明知道是死,明知道沒有退路,可依舊這般,選擇死守,寧願戰死,也要給盟軍一個沉重的打擊。副將不理解,鬆井易卻是知道,他們並非是做無意義的抵抗,而是想用生命為代價,喚醒各地有誌青年的反抗。


    “咻——”


    忽然。


    密密麻麻的箭雨從廢棄兵站內奔襲來。


    鬆井易本就全神貫注,一時間汗毛豎起,當即揮舞軍刀:“撤軍,撤軍。”


    可是兵站擠滿了士兵,水泄不通,數千上萬人擠在這旮旯之地,短時間想走,談何容易?在看到密密麻麻的箭雨的時候,士兵們早已亂成一鍋粥,瞬間,兵站內就發現了嚴重的踩踏事件,罕有士兵能抵抗箭矢。鬆井易和副將揮舞倭刀,數千上萬的箭矢愣是無法破開他們的防禦,慘叫聲、怒罵聲……充盈雙耳,鬆井易鐵青著臉,一迴頭,就看到了一片人間煉獄,到處都是死在亂箭下的屍體,箭雨雷聲大,雨點小,短暫之餘就停止了,緊接著,從四麵八方傳來喊殺聲,鬆井易頭皮發麻,就看到從兵站內衝出來許多士兵,領頭者,一襲長槍,騎著一絕地寶駒,衝殺而來。


    “殺!”


    副將嚇得一個趔趄,當即破口大罵,讓外麵的援軍進來,但無濟於事。


    餘昌齡的部隊如潮水般席來,將鬆井易等人團團圍住,他們訓練有素,像是抱著必死之決心,早就做好了打算,一出來就把屍體潑上了火油,點燃了火把,一時間,火光衝天。


    副將見此,心如死灰。


    逃不出去了。


    鬆井易冷靜下來,看著四周都是火海,他一臉坦然,握緊長刀,冷冷看向那提著紅纓槍的高大魁梧的將軍,“閣下就是廣陵上將軍,餘昌齡?”


    “正是本將。”餘昌齡麵不改色,瞥了一眼鬆井易軍刀上鑲嵌的寶石,嘖嘖出言道:“不錯,想不到某之一命,還能換掉東瀛軍從二品的大將軍。”


    鬆井易沒說話。


    副將卻怒不可言:“餘昌齡,你好狠的心,你竟不惜以己為餌,想與我們同歸於盡?”


    “哈哈哈哈。”


    餘昌齡大笑,猛拉轡頭,絕地寶駒嘶鳴一聲,健步如飛,餘昌齡趁勢一槍刺出,直取了那東瀛副將的頭顱,此時,大火蔓延,火光衝天,所有人都被大火烘烤,浮現痛苦之色,餘昌齡說道:“某上對得起皇恩,下對得起祖宗,死而無憾,你們這些狼崽子,提著武器,闖入我們的領土,妄想侵略我們的家園,該死,某就算是死,也要咬下你們的一塊肉,看槍!”


    鬆井易臉色難看,看著蔓延衝上天際的火龍,隱約可以聽見火勢外嘈雜呐喊的東瀛士兵的唿聲,他心知是逃不走了,雙手握緊軍刀,冷冷道:“老將軍,能與您這種當世豪傑共赴黃泉,是某一生之快事,看刀!”


    二人話不多說,展開了決戰。


    最終,在大火中,餘昌齡和鬆井易同歸於盡。


    大火持續了一天一夜,惡臭熏天,十來萬的東瀛士兵隻能幹等著,焦急的等在兵站外,目睹這場火災,要不是後來下了雨,澆滅了大火,說不定還要燒個幾天幾夜。火停了以後,有東瀛的將軍忍著恐懼和惡心進了兵站廢墟,他隱隱做嘔,數千的士兵的屍體被燒焦,混雜在一起,觸目驚心,他下令尋找鬆井易的屍首,他知道大難臨頭了,鬆井易可是北辰武館的大師兄,在軍府和內閣都有極深的影響力和背景,甚至可以說,他是未來東瀛政治或者軍事內的接班人之一,如今他死了,死的不明不白,死在了廣陵,死在了十來萬大軍的眼皮子底下,足以讓東瀛震怒。完了,完犢子了,廢了,眾人惶惶不安,終於,天色漸晚,有士兵尋找到了鬆井易的武士刀,也尋找到了餘昌齡的長槍。那將軍一個晴天霹靂,心如死灰,明知道是一迴事,可這種驚天的大事,總要抱著僥幸心理。


    又是數日,廣陵總督餘昌齡舍命設下圈套,最終和東瀛第二盟軍總指揮鬆井易同歸於盡,消息傳遍東瀛乃至十四州,天下震動。


    原以為,吳王下令不抵抗撤軍已經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但現在看起來似乎並非這麽簡單?若吳王真是貪生怕死之輩,如何能有慕容桐、孫良、餘昌齡等當世豪傑舍命追隨?眾人如夢初醒,吳王撤軍,隻是無可奈何,並不能說明吳王沒有骨氣和血性。鬆井易之死,也是自吳越戰事爆發以來,東瀛軍陣亡的最高級別將領,餘昌齡,足以留名青史。


    餘杭。


    這裏早就作為了東瀛第一盟軍的大本營,第一盟軍統帥上杉祁親自坐鎮,昨日他收到了消息,鬆井易慘死廣陵,內閣和軍府震怒。


    大殿內,上杉祁召集了各部軍官開會議事。


    東瀛鷹派崇尚“武士道”,鴿派崇尚“葫蘆道”,而武士道又分大小數十種流派,其中以“小千葉”和“北辰”兩種劍道引領分騷,影響力深遠,內閣和軍府絕大多數要員都是信仰這兩種武士道流派。鬆井易和上杉祁,是東瀛政壇上當代的青年才俊,他們背後都是數不清的支持者。之前上杉祁領導第一盟軍三個月就占領了越州,極大增強了小千葉劍道流派在東瀛的政治和軍事影響力,信仰北辰劍道流派的大臣不敢落寞,迅速組建了第二盟軍,命鬆井易為統帥,親征吳州。雖然鬆井易軍事才能卓越,僅一個月就占領了吳南,可卻慘死在了廣陵,這就導致北辰劍道流派無人能挑大梁,無人能獨當一麵。


    還是那句話,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紛爭,就有對弈。


    恰巧的首相大人即將換屆,目前東瀛內閣的首相田角榮是信仰“葫蘆道”的鴿派人物,而如今又是戰爭時期,正是鷹派崛起之時,而其餘劍道流派都落寞了,唯有小千葉和北辰能獨領風騷,未來數年內,若誰的軍功更甚一籌,那一派才能登頂首相之位,獨攬內閣和軍府大權。


    鬆井易的死,上杉祁雖然感到惋惜,但他的部下一個個都是欣喜若狂,暗道機會來了,一個個都摩拳擦掌。


    例如宮本俊,他主動請纓,道:“統帥,這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不如趁機書信內閣,讓我第一盟軍深入吳州作戰?”


    鬆井易死了,短時間,軍府很難再派遣一名能擔此重任的大將。


    但伐吳之事,刻不容緩。


    如此一來,這個光榮的擔子自然就能被第一盟軍接手。


    上杉祁眉頭緊縮,拿出一份竹卷,遞給身旁的副將,副將呈上去,讓諸位將領一一傳閱,自始至終,上杉祁都是一語不發。


    東瀛的政治派係一點都不比大涼簡單,一樣的複雜,家族林立,鬆井易之死,讓那些落寞的武士家族都嗅到了機會,蠢蠢欲動的可不止一家,輪也輪不到上杉祁。竹卷上的密信,非常簡單,是嚴令上杉祁切莫輕舉妄動,堅守越州,不得私自調兵遣將。


    眾人讀完,都覺得可惜。


    ……


    餘昌齡與東瀛第二盟軍總指揮鬆井易同歸於盡的消息也傳遍了十四州,那些原本在看吳王熱鬧,不惜冷嘲熱諷的人,都啞火了,沉默過後,是深深的敬佩,敬佩餘昌齡,此人有勇有謀,他的壯舉足以載入史冊,隻是死的太可惜。


    中州,洛陽。


    大雨滂沱,從天空中傾瀉而下,整個宮門都被籠罩在水霧泡影之中,連帶著宮闕內那模糊的燈火,也顯得婆娑、不真實。


    “啟稟監國大人,大元帥到。”


    “請。”


    正在獨自執棋的太監總管黃石嘴角上揚,一揮手。


    須臾,一穿著洗練白袍,紅光滿麵的老人走進來,坐在黃石身前,見棋盤上正好隻落了一子於天元,林破軍微微一笑,也落了一子,說道:“頗有雅致?這雨下得真是蹊蹺,白日裏還晴空萬裏呢,哦我說的是吳越,看這架勢,是真連三個月都撐不下去了,真難想象到時候滿山遍野的桃花換成了櫻花,嘖。”


    黃石哈哈大笑:“大元帥,您也迫不及待了?”


    “我老了,很老了,說不定哪天就撒手人寰了,人世間的飯,是吃一口少一口,有的人啊,是見一麵就少一麵了,我怎能不急?我這一走,我的幾個孫兒定生不良,長孫無情,幼孫叛逆,可都是無法坐下來聽我講道理的人,再不著急,都不知道能不能下完這盤棋。”林破軍苦笑,他很老了,年過九十,一隻腳踏入了棺材,可他的幾個孫子卻都不是省油的燈……他的兒子都死了,有的死在了長城外的草原,有的死在了西域外的戈壁灘,幼子更是在十幾年前戰死在了荊州江城,可以說,他滿門忠烈。這天下,誰都可以造反,唯獨他不會,也不可能。岐山帥府雄踞中州數百年,替著大涼皇室掌控中州鐵軍,威震天下,他忠於皇室,忠於朝廷,一生全部的心血都奉獻給了皇族。


    現在,他最關心的就是小皇子,小皇子是他外甥女的兒子,算下來,體內也流淌著他的一部分血脈,他必須要扶持小皇子登基。


    提及生死,話題未免太傷感。人固有一死,這是天命。黃石也覺得自己老了,他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小皇子長大成人的那一天,但他一定要看到小皇子登基的那一天。


    “大元帥,不早了,是該頒布討賊檄文了。”


    “是啊,不早了,鐵軍早已等不及了,這天下,究竟還有多少人念及大涼的恩情,也該一探究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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