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然降臨,我坐在柳榮華汽車的副駕駛座上,匯入城市道路晚高峰的的滾滾熱流。窗外霓虹璀璨,車馬喧囂。

    城市熱浪令我有一種季節倒退的錯覺,隻因這個時節,我所出發的家鄉早已入秋,而這座嶺南熱帶城市,似乎依然沒有從夏季的尾聲中走出來。

    日出時分還身處偏遠縣城,日落已經置身繁華都市,這巨大的時空落差令我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眼前的景象,如同夢境一般不真實。

    隻有身旁這位昔日同窗,讓我找迴了一絲真實感與歸屬感。

    我仔細打量著柳榮華的側影:精致端莊的襯衫西服包裝著一如當年短小精幹的身材。瘦弱手臂把握著密布按鈕的方向盤,運轉得心應手。精心打理的簡短發型油光可鑒,隨著汽車行進,不斷的映射窗外城市的流動的霓虹。眼神寫滿精明與自信,儼然久經商海的成功人士。隻是相較於當年,眼角平添的一絲紋路,似乎令他在精明之外增加了一份成熟與老練。

    他直視前方,眼中的餘光卻仿佛感應到了我的注視,麵無表情的說:“還是那麽帥。”

    “還是那麽沒出息。”我自嘲。

    “這一次出來,有什麽打算?”

    “謀生囉……”

    “老家呆的好好的,怎麽突然要出來?”

    “這輩子,總不能終老在一個小縣城……”我歎道。

    “不錯,男兒誌在四方。這裏一定有你施展才華的舞台。”柳榮華頓了一下,又關切問道:“吃過飯沒有?”

    “車上吃過了方便麵了……”

    半小時後車子進入一處分布著諸多小高層樓房的小區,柳榮華帶領我乘坐電梯到達五樓。而後打開房門,按亮了客廳的燈光。似乎因為燈管長時間未更換,天花板上小小的節能燈照射下的客廳顯得晦暗不堪。

    這是一間二室一廳小居室,裝修簡約陳舊。陳舊而光滑的木製地板反射著昏黃的燈光。遠處靠近陽台一端的客廳靠牆位置,擺放著一張木製沙發。沙發右側豎立著一枚可照出全身的妝容鏡。沙發對麵的電視櫃上,四四方方的擺放著一個約40寸的舊款電視機。

    近處與客廳相連的餐廳有一張簡易玻璃餐桌和幾個椅子,餐桌上似乎在此前不久舉行過一頓簡約的晚餐,並且可能因來不及收拾而杯盤狼藉。

    餐桌旁邊是一個電腦台。陳舊桌麵上分布著很多被煙灰燙出的泛黃的痕跡,一旁的煙灰缸堆滿了煙頭。台麵上的crt電腦顯示器點亮著,屏幕上是一種我似曾相識花花綠綠的電腦遊戲界麵。

    柳榮華示意我在沙發坐下,自己也順勢在電腦桌前的椅子坐下,挪動鼠標在上麵操作一陣後,轉過辦公椅麵對著我,從煙盒抽出兩根煙,一根叼在嘴上,另一根遞給我。

    “戒了,謝謝。”我擺手婉拒。

    “戒了?男人不抽煙還有什麽樂趣。”柳榮華叼著煙,啟動打火機點燃,一臉不屑。

    “你說得對,戒了煙之後我確實感覺人生無趣了很多。但是……”

    “那就抽唄!”沒等我說完他便打斷了我,再次將準備裝迴煙盒的煙遞了過來:“來來來…久別重逢抽根煙慶祝下。”邊說邊噴了我一臉二手煙。

    “不了!”我再次拒絕,並笑著解釋道:“我戒煙純粹是跟自己過不去,我就是想證明一下,我這輩子是否真的無法擺脫對這個一個小東西的依賴。”

    “得了,你就繼續跟自己過不去。”見我堅持,柳榮華便不再勉強,收起了煙盒。轉而卻又好奇問:“戒煙難麽?”

    我思忖片刻,笑道:“戒煙就像分手,你覺得分手難麽?”

    “誰說容易呢?”柳榮華笑。

    “也不見得”我笑道:“有時候你之所以離不開一個人,隻不過是因為你覺得自己離不開。煙也是一樣,當有一天你擺脫了它,就會發現沒什麽大不了的。”

    柳榮華默默咀嚼著我話,須臾抬頭,淡淡的道:“分了手也能複合,說不定有一天,你會重新抽上的。”

    我不置可否,轉而問他:“這房子……”

    “我的,買了2年了”言語間不無得意。

    “不錯,在這城市裏擁有房產,表示你至少也是百萬身家了。”我由衷讚歎。

    “不容易啊”柳榮華深吸了一口,慢慢從嘴角溢出深灰色的煙氣,歎道:“畢業後下海隻身一人摸爬滾打,至今總算是混出點人樣來。”

    “在做哪一行呢?”

    “服裝行業,我在這邊有兩家品牌連鎖店。我是一個服裝品牌的區域代理商。”

    我由衷仰慕。如果說剛剛從老家我出來闖蕩的我,如今還處於事業起跑線,那麽他卻已經是那個接近終點線因而可以從容不迫的優勝者。

    我於是很很自然聯想到了另一個問題,關心道:“當年在校園風流倜儻,如今怎麽卻是孤家寡人?”這一點我是從他房屋內的亂象推斷而出的。

    柳榮華沉默片刻,道:“單身確實是單身,不過,我也並不寂寞。”

    “怎麽說?”

    “我並沒有什麽固定女友,不過我喜歡這種生活——平時自在獨處,在我有需求的時候就召之即來。”

    “看來境界比當年又提高了一層。”我奉承道。

    說起來當年我們三人原本都是光棍一族,因而可以整日形影不離的逍遙鬼混。課餘生活本已豐富到令我們樂不思蜀,因此也並不急於談情說愛——那時候,我並沒有覺得大學不談場戀愛會留下什麽遺憾。

    而更重要的是,作為一種理科專業,我們這“應用計算機”專業班級的人員以男生為主,特別是本班最為極端。班中唯一一名女生,盡管長相普通,卻也早已名花有主——她的男朋友就睡在我的下鋪,我挺欣賞他獨特的眼光的。

    計算機學院的其他班級情況也大抵如此,因而本係男生即便有談情說愛的雅興,卻也並沒有多少機會。

    但之後情況發生了改變。

    原本當時我們所沉迷的電玩,大多屬於單機電腦遊戲,即便可以聯機,聯的也隻是同一個電腦機房內的局域網。大三那年互聯網在國內興起,盡管那時候網絡遊戲還處於萌芽狀態,但聊天室與即時通訊軟件卻已經在網上盛行。校園附近的網吧如同雨後春筍般成立。自此以後柳榮華的興趣愛好發生了轉變,他不再沉迷於遊戲,卻總是跑到校外網吧裏,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那時候的網吧裏的電腦上,自然也有遊戲,但也仍僅限於局域網聯機遊戲。而真正在網吧裏可以說與互聯網沾上邊的,其實也隻有聊天室,以及那個風行一時的即時通訊軟件——qq。柳榮華在網吧裏不做別的,除了一件事——找網友聊天。這在我看來有點理解不了:不就是說話嗎?何必花錢跑到網上來說。

    但很快柳榮華就將新結交的女友帶到我們跟前認識。並且在此後的兩年裏,他陸續換了很多個女友,並每每與女子約會,夜不歸宿。他告訴我,所有這些女孩,都是通過聊天認識的,他們都是本校校友或者在附近生活的女孩。

    我曾好奇問他:“網上的人不是天南地北都有嗎?為何你能精確的找到本校的女孩子?”

    “這你就不懂了吧!”柳榮華無不得意的向我透露了他的獵豔秘訣:“在網吧任意一台電腦啟動qq,在輸入賬號表單處,點開那個下拉菜單,會看到一大排曆史登錄號碼記錄。我把那些號碼記下,然後登錄自己qq,並一一搜索與添加這些號碼為好友。然後,你就知道了……”

    當時我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難怪,他寧可花更貴的錢也要跑到網吧裏聊天。而後穆曉宇也通過這種方式找了一個女友,而這,最後直接導致了我與他(穆曉宇)兄弟感情的破裂。

    思緒從遙遠的記憶迴到眼前,我感慨於科技進步讓時代更迭日新月異。大學時代手機屬於奢侈品——當時我隻見過班裏一個土豪同學配置過一隻。眼下這個年代的手機卻已是人手標配。並且智能手機作為一種新生事物也開始萌芽,相信不久以後,人們將可以在手機上做當前電腦上所做的事。而在互聯網上,如今電腦網絡遊戲早已經風靡一時。並且隨著個人電腦普及,如今也沒有人會特意跑去網吧,就為了聊個天?——你無法想象這得有多乏味。

    我歎了口氣道:“我們很多同伴同學都結婚了,有的連孩子都讀幼兒園了。說起來我們也算是鑽石王老五了啊……”

    “嘿嘿,說實話其實我有老婆的。”柳榮華冷不丁的一句,令我愕然。此時他已經端坐在電腦屏幕前,背對著我擺弄著鼠標。

    “什麽意思,在哪?”我不明所以,驚問。

    “這裏”柳榮華似乎朝電腦屏幕努了一下嘴,向我示意。

    “網絡遊戲?”我半天才反應過來。

    “恩。”

    “遊戲裏的老婆,是鬧著玩的吧。”我以為他在開玩笑。

    “不鬧著玩,我們已經登記結婚了。”柳榮華神色認真,似乎有一絲得意。

    “登記結婚?”我疑惑。

    “網遊中的結婚。懂麽?”

    “切!”我嗤之以鼻:“你一把年紀了,怎麽又玩起了這種幼稚的玩意兒來?”

    “我哪一把年紀了?”他笑反問。

    “三十好幾了啊!”

    “你沒聽過男人四十一朵花麽,你看我們這,其實都還還屬於花骨朵狀態……”

    柳榮華引經據典並且邏輯清晰,竟令我此刻無法反駁。

    頓了頓,我便接著他的話問道:“那你的……未婚妻……多大了?”

    “額,高中生。”柳榮華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嘿嘿笑道。

    “高中生?你這不是誘騙未成年人?”

    他沉默。我又追問“她是哪裏人”

    “黔州。”

    “就算要搞網戀也找個靠譜點的啊,……說不定還有機會發展成現實伴侶。你這……山高皇帝遠的,還高中生,你……腦子進水了把?”作為昔日死黨,此刻我真心有點為他捉急,不由分說劈頭蓋臉一頓批判。

    柳榮華歎了口氣,神色帶著某種無奈,悠悠的道:“唉,說來話長,總之是緣分使然。我和她約好了,明年她考到我們這邊的大學,然後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

    “當真,可靠麽?”我質疑道。

    “可靠啊,我們還打算現實先見個麵。她後天要過來鵬州玩,到時候我要去接待她。”煙霧中柳榮華的神色流露著某種幸福感。這令我懷疑,這家夥,是不是在網戀中走火入魔了?

    “你說她是高中生,高中生現在不是學習時間,哪有時間跑外地來玩?”我又繼續質疑道。

    “這個……我也不清楚,總之她會來。”

    不管怎樣,我總感覺這事有點不太靠譜。隻是初來乍到不想掃他的興,便不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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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榮華又自顧專注於他的遊戲中了,過了一會兒,隻見他在鍵盤上劈裏啪啦一頓操作之後又停下來,迴頭對我說:“既然你過來陪我了,就順便一起玩唄!”

    “我是出來謀生的,沒有柳老板這種閑情雅致。”我斷然拒絕了。

    “得空玩一下又沒事,就當是消磨時間。”

    “對我來說時間那麽寶貴,為何要拿來消磨?”我反問。

    “最討厭你這樣,年紀輕輕可,老裝出總一本正經的模樣。”柳榮華白了我一眼。轉身又繼續投入遊戲。

    沉默半晌,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轉身問我:“對了,小幽呢?”

    “畢業後就分了”我淡淡道。

    “為何?”

    “我們高她兩屆啊,我離校後,她還有兩年,自然就找了別人了。”

    “啊!分手難過麽?”

    “不難過。”我確實不難過。她於我而言,與其說是女友,不如說是個戀愛夥伴更準確一些。當然,這是後話。

    “哦……那後來,是不是又尋了新歡?”柳問。

    “一直單身至今。”

    “哎,說起小幽,就想起了穆曉宇……”柳榮華歎了口氣,突然神色黯然。

    “唉……”聽聞穆曉宇,我也歎了口氣,心生慚愧。

    “當年要不是你搶了他女友,他也不至於跟我們斷絕了來往。”柳榮華語氣平淡,但我聽出了他話中的責怪。

    “確實是我不好……”我輕聲迴應。

    “你說你這一身型男配置,哪裏找不到女朋友,非要來搶自家兄弟的。”柳榮華繼續責怪道,仿佛這事情是近日剛剛發生的一般。

    “其實也不算搶……”在柳榮華的指責麵前,我還是覺得有自己其實有點委屈,所以輕輕的反駁了一句。

    “難道還另有隱情?”柳榮華轉身望著我,麵帶驚訝。

    “說來話長,以後告訴你吧!”我歎了口氣,轉而又問:“你有沒有聯係上他?”

    柳榮華道:“我也正想問你這個問題,我一直聯不上他。”

    我也是:“其實畢業後我也有一直試圖聯係他,想跟他道個歉,但他並未理會我。後來連手機號碼也換了,qq號也一直離線,一晃就是好多年。”

    柳榮華沉默。

    我看時間不早,便跟他商量眼下的正經事:“那從今天開始我就厚著臉皮投靠你了,不過房租,我還是要給的,隻是我不了解這邊的租金市場價,你……給個標準。”

    “這樣吧,你陪我玩遊戲,抵租金。”柳榮華又開始嬉皮笑臉。我明白他的好意,但還是白了他一眼。

    “行了不說這個。”見我興致索然,柳榮華轉而言他:“房間給你收拾好了,被子是我蓋過的,我沒洗,今晚你將就一下,明日自行處理。”說完遞給我兩把鑰匙。

    看時間不早了,我便洗洗上床。

    城市車馬晝夜不息,窗外街路燈火通明。但此刻我並未將窗戶關上。這是多年單身生活養成的習慣——我一直覺得敞開窗戶睡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減少孤獨感。而這其實也沒什麽不方便的——對於一個大男人來說,睡覺時候似乎也沒有什麽隱私值得保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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