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關外,早已是一片銀白世界。


    信州東北崗崗營子的古裏甲賀,扛著一支頸間中箭的麅子從山林間走了出來。


    已五十有六的古裏甲賀在金人中算絕對高齡,但依舊能扛著五六十斤的麅子在齊膝深的積雪中如履平地。


    午時前後,古裏甲賀從山腳下走到了村口,隻見村內家家炊煙,十來個半大小子光著膀子在村內摔交。


    古裏甲賀的四子連勝了兩場,正站在雪地上顧盼自得,古裏甲賀不由露出豁牙,滿意一笑。


    對於人口稀少的金人來說,象征著未來的男孩,是最為珍貴的財富。


    用不了幾年,這些男娃便是優秀戰士,可為大金攻城略地,也可為家裏帶來財富。


    崗崗營子住了古裏部一謀克部族,乃黃龍府外圍眾多金人村落之一。


    原有金人三百餘,亦有漢奴四百、漢女百餘。


    不過,此刻村內青壯要麽隨海陵王待在大淩河一線,要麽隨完顏謀衍出征,村內隻剩二百餘金人老弱婦孺。


    古裏甲賀對此習以為常,他自己原本便是老祖阿骨打麾下士卒,跟隨老祖參與了出河店之戰、護步達岡之戰,後又南下參加了東京之戰。


    年邁卸甲後,長子入了鐵浮圖,三子在海陵王麾下聽命,二子.二子於前年戰死在了河北。


    想起二子,古裏甲賀稍感悲傷,可抬頭看了看崗崗營子,悲傷迅速消散.二子便是戰死,也值得!


    就如家中九名漢奴,兩位漢女,堆滿倉房的糧食,南地來的烈酒都是靠兩代金人勇士搏殺出來的!


    比起早年尚未起兵抗遼時,吃不飽穿不暖,如今白日裏有漢人為他家耕作、夜裏有漢女伺候,再不憂愁吃喝,死幾個人又算得了什麽。


    正思索間,忽見自家院子內,老妻薅著一名漢女的發髻從屋內走了出來,不由分說將那漢女捆在了栓馬柱上,掄起手臂粗的棒子便在漢女後背上抽了起來。


    漢女一聲聲慘嚎響徹村內,遠近鄰人抬頭看了一眼,隨即見怪不怪的收迴了視線。


    老妻健碩,漢女嬌弱。


    這漢女好歹伺候了古裏甲賀數年,古裏甲賀起初還有些心疼,隨後想了想卻在村口站定,打算等老妻收拾完這漢女再迴家.


    聽老妻的喝罵,似乎是因為漢女偷吃了東西才挨打。


    漢人懶且饞,一日一頓稀餐還喂不飽,總想著偷吃的.剛好可以借此警告一下家中漢奴。


    沒見麽,那幾名漢奴在牆根站了一溜,嚇的大氣不敢喘。


    幾息後,打南邊隱隱傳來一陣微渺的鼓點聲,古裏甲賀打了半輩子仗,自然能聽出這是馬蹄踏響大地的聲音。


    果不其然,百餘息後,一支馬隊慢慢出現了古裏甲賀的視線中。


    此地位於金國腹地,黃龍府左近,古裏甲賀未作他想,靜靜站在原地等待軍士到來。


    又過幾十息,來人身影逐漸清洗人馬在寒冷的空氣中噴吐著白煙,沒有打旗,身上好像穿著甲,但甲外裹著由貂、羊、狐、兔等各類動物皮毛縫製的皮袍。


    這幅打扮猛一看,和金人軍士冬季穿著並無二致。


    唯一讓古裏甲賀疑惑的是.自打謀衍將軍帶走了最後一批青壯後,左近幾百裏內都沒了大股兵力,但此刻這支隊伍綿延不絕,少說有數千人。


    這是哪位猛安的部屬?


    古裏甲賀還在迷惑,但村內婦孺老幼看到這支隊伍後,已欣喜往村口迎來。


    其中,古裏甲賀的四子最是興奮,大步走到老爹身旁,問道:“阿瑪,可是海陵王又來招募勇士了?這迴我能從軍了吧!”


    金國男兒生來就從軍這一條路,從軍不但能劫掠、封賞得來財富女人,更能得到族人的尊敬。


    古裏甲賀對四子積極從軍的態度很滿意,卻還是道:“我大金十五成丁,明年,明年你便可以參軍了。”


    父子倆說話間,這支全由馬軍組成的隊伍前鋒已至村口,領頭幾人齊齊勒馬,雙方一番對視。


    來人中,有一人臉上帶有金印,開口便問道:“此地距離黃龍府還有多遠?”


    雖一口流離女真語,但古裏甲賀卻心中一警,此人臉上那金印,是金人圈養的漢奴獨有的標誌,為的是防止各家分不清漢奴歸屬。


    和在牛馬身上烙印,是一個意思。


    再看向旁邊那位.麵目俊秀,自帶幾分儒雅氣質。


    這種氣質,是古裏甲賀最討厭的!


    便是近十幾年來金國勢大,但金人卻從學不來這幅模樣這種味道,漢人獨有!


    古裏甲賀察覺出不對勁,自是不迴答那漢奴的問題,反而戒備問道:“你們是何人?”


    那臉上帶有金印的漢奴,側身向那位俊秀將領翻譯了下,後者卻咧嘴一笑,露出了青森森的白牙,以生硬女真語迴道:“小爺是你金人的殺星.”


    反應已極快的古裏甲賀迅速從腰間抽出狩獵時用的剝皮短刀,一聲怒吼便衝了上去。


    可剛衝出兩步,那青年將領便微一抬手。


    ‘咻~’


    一枚無羽短箭,下一刻便釘在了古裏甲賀的額頭正中。


    前衝身形餘勢未止,又跑出兩步,才轟然撲跌在那青年將領馬前一生征戰數十場、丁未年在東京城曾手刃二十七人的老祖麾下老兵、崗崗營子謀克,古裏甲賀就此殞命。


    其第四子見狀,瘋了一般撲將過來,另有親兵沒有任何猶豫,抬手便是一弩.未來金國勇士,又少一人。


    變故陡生,正從村內往這邊趕的古裏甲部村民,腳步不由一頓。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是漢狗!”


    可眾人聽了不但不懼,反而紛紛抽出腰間短刃,以更快的速度的衝了過來。


    不但有退役老卒,同樣有那些半大男子,甚至婦人們亦是如此。


    金人兇悍,可見一斑。


    隻是,雙方巨大的裝備差距,並非悍勇可以彌補.


    僅僅一刻鍾後,二百餘留村金人,死傷殆盡。


    少數幾名金人見不能敵,四散逃向野外。


    但在廣闊雪原,兩條腿怎麽也跑不過四條腿。


    午時中,漢軍就地紮營,以崗崗營子內的糧食、獵物熬煮了美食,補充體力。


    這是小辛虎團三日來吃的第一頓熱飯。


    飯後,自有隨軍錄事前來報告繳獲情況,“倉內囤有麥子約一千一百石,獐、麅、兔凍肉兩千斤,肉幹、鹹魚七百斤,各類動物皮毛沒有統計.”


    正坐在古裏甲賀家的門檻上剔牙的小辛聞言道:“好家夥!一個小村子囤了這麽多東西。傳令下去,帶上肉幹鹹魚,麥子每人帶十斤。讓爆破組在河上冰麵炸個窟窿,將餘下的凍肉、麥子統統丟進去”


    一旁,虎團團副範如山卻沒有任何打了勝仗後的欣喜,反而時不時往遠處那群半大男子和婦人的屍首看一眼。


    小辛大概是猜到了丈哥的心思,不由道:“大哥可是覺著不忍?”


    範如山歎了一口氣,卻未答話。


    小辛吐掉剔牙木棍,眯眼看向滿村屍體,淡淡道:“大哥忘記範九怎死的了?”


    範九,潁州潁上縣範家莊人。


    自打阜昌九年淮北賊亂時,便跟在了小辛麾下,是根正苗紅的第八團老班底。


    半月前,小辛自遼東半島順華登陸後的第三日,打下一個名叫烏顏泡的金人村落。


    彼時,範九部隻殺了反抗的金人退伍老卒,撤離時,範九或是出於不忍,單獨跑去給幾名十幾歲的金人留下了部分口糧。


    (


    卻不想,幾人趁其不備在屋內將範九所殺


    自那時起,虎團隻要遇見反抗之人,再不管男女老幼。


    小辛說罷,猶不解恨,指著那名臉上烙有金印的漢人道:“大哥,你再問問秦智淵,他那幼弟是怎死的?金人可曾憐憫過咱漢人孩童?”


    秦智淵是前幾日小辛救下的一名漢人奴隸,六年前,秦智淵剛剛十一歲的幼弟,為金國貴人耕作時因人小力氣不足,被活活打死在了麥田裏。


    眼見丈哥被自己問的漲紅了麵皮,小辛的聲音輕了下來,慢慢道:“咱們渡海北來前,陳大哥已許了我便宜行事之權,如今金夏大軍正在我中原腹地肆虐,咱再懷有婦人之仁,隻會壞了大事!大哥,你知曉麽,出發前一晚,陳大哥和小弟講,齊金之戰,並非為一家一姓,而是兩族在爭奪生存權!咱們若敗.”


    說到此處,小辛指了指院內那群漢奴漢女方才一時混亂,此刻數百人仍驚魂未定,擠在一處,低著頭、縮著肩膀。


    被調教的如同一群溫順綿羊。


    小辛歎了一歎,接著道:“咱們若敗,後世子孫大抵就是他們這般模樣。大哥,為不使咱們兒孫為人作豬狗,莫說造些殺業,便是小弟馬革裹屍,也在所不惜!”


    小辛的話,讓範如山莫名想起家中一對兒女。


    兒女若真的淪落到這般悲慘境地範如山隻稍微一想,胸中便氣血翻湧。


    “坦夫,你莫說了。這話為兄隻聽一聽,便心如刀絞。世上有楚王、有你這般好男兒,必不會使咱漢家子孫遭此慘禍”


    未時末,休整一個時辰後,四千虎賁重整裝備,欲要繼續北進。


    臨別時,那群漢奴漢女竟依舊乖乖站在原地,即便被凍的瑟瑟發抖,依然不敢移動分毫。


    不過,過了這麽久,耳邊一直響著熟悉鄉音,總歸有些人明白發生了何事。


    眼見,這名青年將軍要走,一名被金人擄來多年的女子,終於壯著膽子上前,跪伏在了小辛的戰馬前。


    一開口,淚卻先湧了出來,“將軍,可是家鄉親人來救我等的?”


    小辛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那婦人見狀,不由哭的愈加悲慟,“將軍若棄我等不顧,待金國發現此地金人盡數被殺,我等絕無生機,求將軍帶上我們吧”


    她這麽一說,剩餘數百漢人齊齊跪了下來,嗚咽聲一片。


    盡管心中不忍,小辛也絕不能帶上這群人第六旅這支奇兵,做的就是千裏奔襲,破壞金國後方的工作。


    他們的勝敗,不但關乎大淩河前線,甚至關乎著整個天下局勢。


    稍一沉思,小辛喚來錄事,搬來一部分此處獲取的糧肉、各類皮毛,隨後道:“你們將這些東西分了吧,若想活命,便先往山裏逃.”


    那婦人聞言,露出一抹絕望表情.便是有這些吃食和禦寒皮毛,又能在山裏活多久啊?


    關外的冬天,可不是鬧著玩的,不過是早死晚死的事。


    “將軍,果真不能帶我們走麽?”


    婦人委頓在地,目無焦距的望著地上染了血汙的積雪。


    小辛硬起心腸,隻道:“帶不了。你們想辦法好好活下去,熬過這個冬天,興許明年,楚王便帶著大軍出關了,你若能撐到那時候,我一定送你迴家!”


    ‘送你迴家!’


    簡短四個字,讓這婦人死魚一般的眼睛中,迸發出一絲光彩。


    隨後,婦人再次俯首,認真朝小辛叩首。


    接著,吃力起身,隨意提了袋糧食、撿了兩條禦寒皮毛,堅定卻又緩慢的走出了院子。


    有她帶頭,其他人也紛紛上前叩頭、取了物資,排著並不整齊的隊伍,一步一步走向了遠處的大山.


    十一月初六。


    金國帝京黃龍府外,突然出現了一股馬軍。


    短短數日,便連掃黃龍府外圍十餘處金人村落。


    十一月初十,這支馬軍如同挑釁一般,特意在城外招搖而過。


    自打老祖阿骨打起事占了黃龍府,幾十年來左近從未出現過敵軍。


    一時間,黃龍府內人心惶惶。


    奈何完顏亮、完顏謀衍已將金國內能戰之士抽了個一幹二淨。


    黃龍府內僅剩的一千老卒,守城尚且勉強,根本不具備出城作戰的能力。


    留守城內的宰相完顏胡舍,急令散布各村的退役老卒前來支援,可軍令發出三日後,僅有二百餘人前來。


    其他老卒,不是不來,而是都被小辛屠了個幹淨。


    金國有西進奇兵,齊國亦有北渡虎賁!


    來嘛,看誰能耗的過誰。


    一千多裏外,大淩河東岸,顯州完顏亮軍大營。


    自完顏謀衍部橫穿大鮮卑山後,兩軍之間聯絡同樣不便。


    直到上月下旬,才收到了金夏大軍進入中原的確切消息。


    完顏亮還沒來及高興幾天,卻得知腹地出現了一支人數不詳的馬軍


    起初,這支馬軍好似沒有明確目的,盡襲擊些城邑左近的金人村落。


    這讓完顏亮分外惱火,金國的猛安謀克之製,既是軍隊組織,同樣也是生產組織。


    如今金國精銳盡數在外,後勤異常依賴這種散布於各處的村落,可這支馬軍每破一村,便會將老卒屠盡、囤糧毀壞、驅散漢奴,甚至連那耕作用的農具都要燒掉。


    短短二十餘日的破壞,不但讓後方運糧時用到的人手出現了短缺,並且糧草供應也開始緊張起來。


    再這麽下去,先不說大淩河前線會不會缺糧,金國明年開春鬧饑荒幾乎成為了定局。


    更讓完顏亮內心滴血的是,金國少年男子、也就是族中兵源的快速消失.


    中原漢人,人口繁盛,便是戰死幾萬人,也不至於動搖國本。


    可金國卻經不起這般折騰啊!


    這支突入腹地的馬軍,是要斷大金的根!


    煩心的不止這一樁,齊軍不知用了甚法子,將那天雷炮搬到了戰船之上。


    連日來,齊國水軍一三五炮轟渤海灣北部沿岸城邑、二四六炮轟遼東半島西側沿岸城邑。


    雖沒造成太大損傷,但海邊十餘座城池一日數驚。


    為防齊軍再次渡海登岸,完顏亮本就不富裕的兵力又要分兵把守沿海各城哪還有餘力再迴身剿滅那支處在腹地的馬軍。


    可也不能任由他們在關外流竄肆虐啊!


    齊國如今有淮北、河北兩座糧倉為依仗,可以隨意耗下去。


    但關外卻是金國唯一的後方。


    完顏亮切身體會到了進退不得


    十一月十二日,完顏亮借大淩河封凍,硬著頭皮強攻了一迴聯軍防線。


    卻被天雷炮轟了迴去。


    十三日,完顏亮一度動搖,欲要率軍迴撤,卻因一樁意料之外的事,熄了此心思。


    當日,完顏亮得報,高麗國王王楷遣侍中金富軾率軍攻占金國保州城。


    完顏亮不由大怒!


    金齊交戰,尚可算兩虎相爭,你他娘一條瘦犬也敢趁機在大金身上咬一口?


    那高麗起先事遼,遼滅後事周,周南遷後事金,每次轉換父國都做的異常絲滑,沒有任何羞愧負罪感。


    可如今,就連這等三姓家奴都敢撩撥大金,讓完顏亮徹底認清了現實金國先內亂,再被齊國封鎖,西進軍團遲遲沒有拿下東京城,自家腹地又被齊軍突入。


    此時在別國看來,大金已是風雨飄搖,隨時有覆滅之虞,那蕞爾高麗才敢趁機進犯。


    越是這個時候,金國越要強硬,一定不能迴撤!


    但眼下,不管是大淩河一線,還是東京城攻防,似乎都陷入了僵局。


    唯有再有外力介入,方可打破此時平衡。


    完顏亮不由自主抬頭南望,那早在數月前已南渡周國的吳維正,成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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