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陽臉上蕩漾著幸災樂禍,又添了幾句:“難怪這些名士大儒,總是把教化仁政和道德治國掛在嘴邊,確實因為省事好圓話。”


    “他們天天忙著吟詩作詞,鑽營結黨,哪裏還有精力和時間去搞實踐調查,去搞案例分析。隻能搞些省事好圓話的套話來糊弄人。”


    “所以一問實務,渾渾噩噩;一提民情,稀裏糊塗。隻能祭起教化仁政、道德治國的虎皮做大旗了!”


    劉健盯著李東陽,看在他那張刻薄的嘴巴巴拉巴拉說個不停,想反駁,卻不知從哪裏開始反駁。


    易千軍、傅元、丁梃等人對視一眼,沒有出聲,低著頭,跟另一桌的校尉們一樣,化身為埋頭苦幹的幹飯人。


    朱見深揮揮手,阻止了李東陽的叨叨。


    “不光讀書人的問題。太祖定下的祖製也有問題。《皇明祖訓》和《大誥》裏,居然有規定不準州縣堂官下鄉,說是官吏下鄉,百姓迎來送往,耗費無數,是額外加在他們頭上的負擔。”


    “州縣親民官不下鄉,等於把鄉村這塊陣地讓給了縉紳貢舉,外加生員秀才。陣地在那裏,我們不占領,別人就會占領。”


    怎麽又變成打仗了?但是聽殿下這麽一形容,覺得通俗易懂,也理解到其中的輕重。


    鄉村蘊藏著大明絕大數的徭役賦稅,代表著大明基本國力。朝廷掌握得越多,應對內憂外患就能遊刃有餘。


    要是被縉紳貢舉分了去,他們掌握得多,朝廷就掌握得少。


    加上越來越多的宗室王孫,越來越多的官吏勳貴,越來越多的貢舉生員,他們就像貪婪的碩鼠,瘋狂掠奪著田地上的糧食,把它們藏到自己的洞穴,又返身出來繼續搜刮搶掠。


    掘土挖根,涸澤而漁。等到最後一粒種子也被吃掉,那就真的是白茫茫一片,幹幹淨淨。


    劉健越想越心驚,坐立不安,吃喝無味。


    朱見深和李東陽吃得津津有味,劉健卻吃得有如嚼蠟。下麵酈園的談笑聲越大,他越發地坐立不安。


    書童劉蓉站在一邊,氣憤不過,恨不得從窗戶裏丟下去幾個震天雷,把這些敗壞讀書人名聲、讓公子受辱的斯文敗類,統統炸死。


    “殿下,你是大明王爺,看到蘇州五駿這些的斯文敗類,為何不叫人抓了他們?”


    劉蓉終於忍不住,開口對朱見深說道。


    朱見深看了他一眼,搖搖頭,“首先我現在不是大明沂王,已經被貶為鎮國將軍。其次,人家五位才子,唿朋喚友,舉辦文會,又不是什麽違法亂紀的事情,就算我是知府、巡按,也不能胡亂抓人啊。”


    “可是剛才那夥計說了,什麽寫引薦信,包中秀才生員;什麽討保薦信,可入南國子監。這簡直是赤裸裸的賣官鬻爵。”


    劉蓉滿臉的氣憤。


    “殿下,你是不知道,我們家公子考秀才、中舉人有多不容易嗎?寒窗苦讀,四處拜師...他們倒好,一封引薦信,就抵了別人十幾年的含辛茹苦。不公平!”


    朱見深澹然而笑。


    “不公平?當年三吳儒生文人們認為,蘇鬆賦稅占天下近半,舉人進士也該分一半名額給此地。結果洪武三十年出了丁醜科大案,太祖皇帝砍了兩個狀元的頭。這公平嗎?


    劉蓉漠然不知——他哪裏知道什麽丁醜科案,他恐怕隻知道洪武是太祖爺的年號。


    劉健和李東陽卻臉色一變。


    尤其是劉健,臉色有些發白,看著正在唿唿吃飯的朱見深,喉嚨上下滾動了幾下。


    李東陽恢複得快,忍不住說道:“殿下,這確實不公平。”


    不知道他說得是劉蓉話裏的不公平,還是太祖皇帝詔書裏的不公平。


    “東陽,還記得我此前跟你說的那句話嗎?”


    “殿下,是哪句話?”


    “史書和現實中想不明白的問題,隻要順著經濟根源上去找,都能找到答案,跟真相八九不離十。”


    李東陽愣了一下,“殿下,這個不公平也跟經濟根源有關係?”


    “當然了,這是各區域,北方和南方,東南和西北、西南,沿海和內地,沿江和山區,經濟發展不均衡的具體表現之一。自前唐末年,江南經濟崛起,這裏不僅出稻米,還出棉麻桑,可紡綢織布,可煮鹽通商。”


    朱見深點頭道。


    “地方富庶,就能養活許多人,一戶一族,有餘力供養更多的青少年去讀書,可以延請更多的良師來教授,開族學,設書院,數百年下來,東南文風當然要比北方鼎盛,自然能出更多的舉人進士,翰林學士。反觀北方中原...希賢先生最有發言權。”


    劉健正聽得入神,聽到朱見深發問,連忙答道。


    “殿下,北方土地,大多數相對貧瘠,一年隻出一季,除了棉麻以及雜糧外,並無太多出產。養家糊口還有餘,但想富足以養鼎盛文風,卻是萬萬不能的。”


    “對了。”朱見深夾了一筷子菜,唿唿地把最後一口飯扒進嘴巴,放下碗筷,繼續說道。


    “還有一個要緊的問題你們想到了嗎?”


    “殿下,什麽問題?”劉健和李東陽異口同聲地問道,問完後互相看了一眼。


    “我大明最大的外患是北元一分為二的韃靼和瓦剌,全在北方。北方百姓,既要忍受外患侵擾戰亂之苦,還有出人出糧,守禦國門。負擔極重,疲於應付。江南之地呢?”


    聽到這裏,傅元、丁梃臉色肅正,李東陽若有所思。


    迎著朱見深的目光,劉健歎息道:“江南之地,沒有切身之痛,寧可歌舞升平、吟詩作詞,也不願多看顧北方一眼,還總是抱怨賦稅繁重,極不公平。”


    李東陽突然問道:“殿下,這難道是太宗皇帝遷都北平的根源嗎?”


    劉健猛地轉頭,訝然地看這位比自己小十幾歲的順天府神童。


    已經被剛才話題吸引過來的傅元開口道:“殿下,太宗皇帝就是想借遷都之名,調集江南賦稅以供九邊?還有洪武年的中鹽法,就是以淮鹽補養九邊。”


    朱見深點點頭,“這算是一個主要原因。但這遠遠不夠。”


    “遠遠不夠?”眾人感到很詫異。


    “我朝的賦稅製度,日漸腐敗崩壞,江南收上來的糧帛,一轉二轉,三四五六轉,十分能有一兩分最後落到九邊頭上,已經是阿彌陀佛了。”


    劉健雙眼發光,“殿下的意思是,朝廷當務之急是整飭賦稅徭役製度?”


    “對的。殿下不是說過吧,萬事從經濟方向想,都能找到根源。”李東陽附和道。


    “你們隻說對了一部分。”


    “一部分?”劉健和李東陽對視一眼,殿下還有什麽高見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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