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年十一月,太祖皇帝下詔‘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是戶口不明白哩。’命戶部製戶貼,州縣照式印製發每戶填寫。一式兩聯,一聯由本戶戶主收執,一聯上交戶部,匯總為戶籍。”


    “戶籍厘清後,洪武十四年,太祖皇帝下詔建立裏甲製度。一百一十戶為一裏,推丁糧最多的十戶為裏長,其餘一百戶編為十甲,每甲又以一戶為甲首。裏長、甲首輪流擔任,十年輪換一遍。”


    朱見深的聲音不大,但是每一個字都讓眾人聽得清清楚楚。


    “以裏甲製度為基礎,太祖皇帝下詔編製黃冊。每裏戶口編為一冊,冊首是總圖,裏中鰥寡孤獨及無田之人,列在一百一十戶之外,附在圖後,稱作畸零帶管。洪武二十年,太祖皇帝又開始丈量天下田地,編製魚鱗圖。”


    “至此,‘魚鱗為經,土田之訴質焉;黃冊為緯,賦役之法定焉。’洪武九年,太祖皇帝下詔,命納糧一萬石為一區,每區設糧長一名,後增設正副糧長三人,由地多納糧多的大戶擔任,負責本區稅糧的催征、經收和解運。”


    看著侃侃而言的朱見深,王恕、馬文升和劉健等人心裏感歎不已。


    這些太祖皇帝定下的戶籍、賦稅製度,殿下是張口就來,牢記在心,真是叫人佩服。


    至此,他們也相信李東陽、李芳所說,平日裏殿下要讀許多的書,隻不過不是四書五經而已,多是內庫收藏的詔誥、律法等相關資料。


    “太祖皇帝出身貧寒,體恤百姓疾苦,故而推行‘藏富於民’的治國政策,本著‘賦民而民不困,役民而民不勞’的原則,征收賦稅徭役。”


    “洪武年間,民田一般征收三升三合五勺,官田稍多些。且多次下詔蠲免多地部分或全部賦稅。”


    “就是如此,洪武、永樂年間的國庫,也支撐起諸多戰事,各地依然欣欣向榮,人丁田地不斷增加。而到了正統年間,短短二三十年,卻截然不同。這是為何?”


    一陣沉默後,李東陽遲疑地說道:“殿下,就是因為投獻?”


    “沒錯,就是投獻。而投獻的本質就是田地兼並。石渠、約齋先生一路上用心了解過各地投獻之風愈演愈烈,隻是一些實際細則沒有搞清楚,請問兩位先生,你們知道投獻分幾種投獻?”


    王恕和馬文升搖了搖頭。


    朱見深指了指李東陽。


    “東陽,你給大家說一說。”


    “好的殿下。諸位,殿下根據我們收集的各地資料,分門別類,然後按投獻目標,分藩王宗室投獻和官紳投獻。前者就是把田產投獻給藩王、公主等宗室府邸門下,後者是投獻給舉人進士和科甲正途官員。”


    “按投獻方式分常規投獻和非常規投獻。前者是把自己名下的田產投獻。非常規投獻就十分歹毒。它誣指他人田產為官田、無主田或自己的田產,投獻媚上。這種投獻,一般針對王府和高官,因為如此歹毒的行徑,隻有這樣的權貴才壓得下去。”


    大家忍不住交頭接耳,王恕、馬文升和劉健的神情,越發的凝重起來。


    朱見深等他們稍微安靜一些,繼續說道。


    “投獻的本質就是田地兼並、財富集中,但財富集中、田地兼並最大的問題不是貧富差距拉大,而是逃稅免役。”


    “逃稅免役?”


    朱見深麵向薛敬,不客氣地問道:“薛東家,貴絲綢莊自有魏國公府參股後,是不是可以少交很多稅款?”


    薛敬看著朱見深炯炯有神的雙眼,仿佛自己跟魏國公府那些醃臢事,都被他看得明明白白。


    老實迴答道:“自從魏國公府參股後,稅吏們不敢隨意拷課催收,我與他們主事商談了一番,就按定額收稅。”


    “多少?”


    “差不多是實際產出的兩成。”


    眾人嘩然,朱見深卻笑著說道:“薛東家還算有良心。有些藩王、公主府參股的商號工場,不管產出多少,朝廷一個子都收不到。”


    王恕和馬文升對視一眼,神情嚴肅地問道:“殿下,那收納投獻的官紳,如何逃稅免役?”


    “殿下,太祖皇帝有詔,‘有田土者輸租稅外,悉免其徭役’。宣廟先帝也有詔,‘文武官年未及七十老疾不能任事者,皆令冠帶致仕,免其雜泛差徭’。都是對士子官紳優免徭役,田賦課稅卻免不了。”


    劉健附和道:“是啊,在下是河南舉人,有一定優免,但沒有殿下說得那般,讓人毛骨悚然。”


    朱見深長歎一口氣道:“大明吏治,最大的問題在於執行的律法條例混亂,官和吏又有斷層,下傳上達阻塞。官員懶得去了解實際情況,全憑個人想象,妙筆生花,憑空捏造。如此一來,欺上瞞下,低效率高浪費比比皆是。”


    “條例律法規定與執行的脫節,給士子官員優免鑽空子提供了極大的便利。科甲正途出身,原本就比其它途徑出身的官員清貴許多,加上同門、同科、同鄉,連枝同氣,地方官員誰敢得罪?”


    “‘悉免其徭役’,‘免其雜泛差徭’,有太祖、宣廟等先帝的優免祖訓,免除徭役就肆無忌憚了。免兩丁四丁,實際上全家一族都免徭役。”


    “收買勾連州縣戶房書辦,不要說投獻的田產,就是自己名下的田產也隱瞞了,大肆逃脫賦稅。”


    朱見深繼續為眾人分析:“官員免徭役,連生員也免本人和戶內二丁差役。而我此前所說納賦稅,有催征、經收和解運三個階段,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解運。每個糧區有自己解運的官倉,少則百裏,多則千裏。”


    “解運入倉,需要大量的人力,此人力從徭役中出。徭役分正役和雜役。協助糧長催收田賦、維持治安、拘捕罪犯、辦運上貢物品等等都是正役。運夫、驛夫、船夫、纖夫、急遞鋪鋪兵,臨時修水利、築城修路等等,都是雜役。”


    “太祖皇帝定下的祖製是‘多糧多丁者重役,少糧少丁者輕役’。現在呢,官紳奸豪吞並,多糧多丁卻減免徭役、逃避賦稅。但賦稅徭役都是有定數的,官吏為了應付上麵,便把這些徭役和賦稅分攤在少糧少丁的百姓頭上。”


    “平白多了額外的賦稅和徭役,百姓們累死累活,也難以支應。於是隻好或投獻官紳權貴,或棄田逃亡,甲戶人數降低,但賦稅和徭役是定數,沒有減少,分攤下來反而更多了。留下的百姓更加苦不堪言,隻能繼續投獻或逃亡。”


    “這就是投獻的危害啊!”


    朱見深說到這裏,情緒也有些激動,喝了一口茶,吐了幾口茶末子,穩定情緒。


    園子裏一片寂靜。


    過了好一會,劉健開口反駁道:“縉紳貢舉,教化地方、弘揚正氣、承宣流播,殿下此言,在下覺得過於偏激!”


    投獻受益者有兩個,一是宗室,二是縉紳貢舉,朱見深話裏話外對投獻的批判,自然也在抨擊投獻受益者。


    宗室現在不便拿出來說,隻好把縉紳貢舉單獨拿出來說——劉健是貢舉,屬於受益群體一員,但他親身體會,覺得實際情況沒有殿下說得那麽玄乎。


    眾人神情不定,目光在朱見深和劉健身上來迴閃動。


    劉健一介舉人,居然敢當眾忤逆反駁?要是換做太祖太宗皇帝,你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都不好說。


    殿下雖然年少,但脾性已經展現出類似太祖太宗皇帝的乾剛果敢、殺伐決斷,一旦覺得麵子掛不住,按捺不住,劉健就遭了。


    李東陽目光閃爍,猶豫著要不要出聲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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