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帶著太子,還有隨行太監、扈從內侍等一幹人,唿啦啦地走了,仁壽宮又恢複了往日的寂靜。


    李東陽站在那裏,剛才那種大獲全勝的興奮和喜悅,被這寂靜逐漸地侵蝕,慢慢消除。心頭取而代之的,是湧上的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


    突然覺得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肩膀,李東陽迴頭一看,正是朱見深。


    “殿下...”


    朱見深敏銳的目光,像是看透了李東陽內心深處。


    “當勝利的喜悅潮水一般退去後,是不是心底生起一種空虛和茫然感?”


    李東陽點了點頭。


    “那種打倒敵人後,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孤獨感?”


    李東陽拚命地點頭。


    “是啊,無敵是多麽的寂寞啊!唉——!”朱見深仰著頭,發出一種“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歎息聲。


    “不過,我們需要習慣這種孤獨。”


    “為什麽?”


    “像我們這樣的天才,這種無敵寂寞的場合,以後還會有很多。”


    李東陽忍不住握緊了拳頭。可恨啊,竟然被他裝到了!


    想不到我這個順天府學第一裝逼王,居然在仁壽宮,被人飛龍騎臉了!


    送走急匆匆告辭的李東陽,仁壽宮正殿裏隻剩下孫太後、酆化雨和朱見深三人。


    “深兒,你今天膽子好大啊。”孫太後嘴裏責怪著,臉上的驕傲卻是抑製不住。


    “皇祖母,今天的事看著兇險,其實無礙。皇叔把案子拿到仁壽宮來,說明無論是不是冤案,都不會再追究。他隻是想借著這個機會,敲打一下皇祖母,還有遠在南宮城裏的父皇。”


    “深兒說得沒錯,做了兩三年皇帝,不用人教,朱祁鈺也摸索出些帝王權術了。”孫太後冷冷地說道,隨即又嗬斥道。


    “你不擔心逼迫太甚,你皇叔會翻臉嗎?”


    “改立太子之前,我還擔心。現在名分、皇統都在皇叔手裏,大好的局麵,隻需要穩幾年,天下大義都會歸他了。幹嘛要節外生枝?孫兒不擔心。”


    孫太後盯著朱見深看了一會,突然揚聲唿道。


    “呂平。”


    “小的在!”呂平從殿外邁著急促的小碎步走了進來。


    “打聽過了嗎?這個盧忠,為何敢誣告上皇?”


    “迴太後的話,小的使人四處打聽過。阮浪是宮裏的老人,對上皇也是忠心耿耿,擋了不少冷風冷雨。上皇便賜了不少東西給他。王瑤是阮浪的心腹,也用心伺候過上皇。便轉贈了幾件物品給他。”


    “盧忠跟王瑤是好朋友,經常在一起喝酒,見到過上皇轉賜的物件。便心生歹意,偷了兩件賜品,向張永檢舉。”


    呂平稍停了一下,繼續說道:“裏麵應該有某些人的手尾。否則盧忠不會這麽快找到張永的門路。到底誰在裏麵攪和,小的無能,實在查不出來了。”


    孫太後默然了一會,轉頭問朱見深。


    “深兒,你覺得會是哪些人?”


    “有用的信息太少,孫兒也想不出是誰。從常理分析,有可能是盧忠為了個人目的—比如與阮浪、王瑤有私怨,或者投機搏前途。”


    “也有可能是某些人指使的,比如是張永找到他的;又比如是某閣老,或者在土木堡死了至親的勳貴。”


    孫太後眉頭微微一皺,她把最後那句話故意忽略掉。


    “閣老?王文為人深沉刻薄,自朱祁鈺即位以來,處處迎逢。改立太子一事,更是赤膊上陣。朱祁鈺稱其為心腹之臣,命其掌管都察院。嗬嗬...”


    “有人說他嚴峻冷酷、剛正不阿,但是跟於少保相比,相差甚遠啊。”


    孫太後像是在不經意地說著這些人物掌故,眼角卻在時不時地瞟一眼朱見深。看到他在認真地聽,嘴角露出欣慰的笑意。


    “深兒,展棋盤,我跟你師傅對弈一局。”


    “好。”朱見深幹淨利落地從櫃子裏捧出一具棋盤,是由百年太行崖柏根精製而成。放在桌子上,再拿出兩盒雲南產的黑白曜石棋子,放在祖母和酆老夫子跟前。


    “深兒,你為何不喜歡對弈呢?下圍棋可磨煉你的心性,可讓你走一步看十步。”孫太後照例拿起黑子,布下一子說道。


    “太浪費時間了。對弈一局少說半個時辰,拚狠了得半天一天。有那功夫,我做什麽事不好?”


    朱見深還是那個態度,堅決不學圍棋。


    有那時間,我還不如沉迷於女色。


    孫太後也不再勸了,問酆化雨道:“你說,盧忠會不會跟舒良一樣,也是過河卒?”


    朱見深頓時把耳朵豎起來了。


    酆化雨看了一眼朱見深,不慌不忙地應下一子。“隻要過了河,不管是誰拱過來的,都是過河卒。”


    孫太後冷笑道:“舒良這枚過河卒,雖然是自作主張,但逼得老身退了一步,也算是以命報恩了。盧忠和張永這兩枚,隔靴搔癢,白廢了!”。


    酆化雨又應了一子。


    “皇上身邊無人啊。王誠、王勤還好些,舒良、張永是昏招連連。兩軍對壘,首要的就是要沉得住氣,耐得住性子。”


    “他們四人,都是皇上從潛邸內侍裏選出來的,湊合著用吧。皇宮裏內侍多,出的人才也多,可皇上不敢全信。到現在,也隻敢用金英、興安、高良等寥寥幾個老人。”


    孫太後布下一子,語氣有些森然。


    “禮尚往來。對方出了這麽多子,過河卒都拱了兩,不,三個。也該老身出子了。”


    朱見深聽出祖母話語間的殺意,心中不由一陣煩躁,起身要離去。


    “去哪裏?”


    “去給太子殿下準備粘蟬的竿子,他想用壽竹。”


    孫太後和酆化雨滿臉驚詫,不約而同地轉頭,直勾勾地看著朱見深。


    “你...你這孩子,怎麽突然想起給太子準備東西?還壽竹,哪裏學來的這些雜學?”孫太後說話的聲音有點結巴,但語氣格外嚴厲。


    酆化雨沒有出聲,手裏捏著的那枚白子,遲遲沒有落在棋盤上。


    朱見深沒有做聲,隻是抬頭看向窗外。


    孫太後突然緩和了語氣,與往常一樣和藹地說道:“坐下,深兒。”


    “嗯。”


    “你知道嗎?”


    孫太後撫摸著朱見深的頭,徐徐說道。


    “你祖父被立為皇太孫,才十二歲,就被太宗皇帝帶在身邊,從征漠北。他跟我說過,漠北的風,硬的像刀;漠北的水,苦的像鹵。見過的死人,堆積的像一座座山。殘肢斷臂,血腥恐怖...”


    “他那時年少,常常嚇得晚上睡不著覺,躲在被窩裏哭。太宗皇帝知道了,非常不高興,硬拉著他在死屍堆裏來迴地轉。有一天你祖父實在受不了了,問太宗皇帝,為何這樣對他。你知道太宗皇帝如何迴答的嗎?”


    “不知道。”


    “嗬嗬,也有你不知道的。”孫太後笑了,隨後很嚴肅地說道。


    “太宗皇帝說,人心通常是軟的,容易被哄、被騙、被嚇;多經曆戰事,多看看死人。看多了,心就會變硬,就不會被哄、被騙、被嚇。”


    朱見深默然一會,點頭道:“皇祖母,你的話我記住了。”


    “好,那你出去玩耍吧。”


    等朱見深出去後,孫太後搖了搖頭,不敢置信地問道:“酆老頭,你覺得深兒他,真得察覺到我的用意?”


    酆化雨終於把手裏的白子落定,悠悠地說道:“我有點明白殿下為何要先學習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之術。智多者夭壽啊。”


    “酆老頭,你又顧左右而言他。”


    酆化雨還是不願意正麵迴答,迴憶起過往的事。


    “皇後娘娘,你說到太宗和宣宗皇帝,我也想起先師道衍和尚。要是殿下早生五十年,遇到先師,他一定會...”


    “會怎麽樣?”孫太後好奇地問道。


    “一定會向太宗皇帝進言,除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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