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坐在步輦上,從內到外覺得疲憊不堪,像是剛剛經曆過一場苦戰。


    今天禦前議事,內閣首輔陳循和次輔高穀又吵起來了,事由十分地可笑。


    陳循說:“翰林院的官員都要執事經筵,唯獨柯潛和王與沒有。柯潛和王與是當年的第一甲進士,請求讓他們到經筵侍班。”


    挺好的建議,高穀卻不讚同,說第一甲進士每科都有,還有好幾位前輩沒輪到經筵侍班,為何要拔擢柯、王兩人?是不是因為他們是陳公的門生?


    好嘛,這話一出,等於是往柴火堆裏丟了一支火把,把大家的火氣騰騰地都引燃了。


    都察院左都禦史王文跳出來說高穀無中生有,胡攪蠻纏。


    吏部左侍郎、閣老江淵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陳循徇私,徇得理直氣壯。


    太子少師、閣老王一寧生性木訥,又年邁氣弱,站在那裏喏喏半天,也沒人聽出他說了什麽。


    戶部右侍郎、閣老簫鎡因為極力反對改立太子一事,正在置氣。站在那裏跟一尊泥塑木雕像,風雷電閃也不關他事。


    其餘重臣站在那裏,有的中立,有的各持立場,吵成了一鍋粥。


    而自己,因為改立太子一事,多數閣老和大臣們保持沉默,需要承他們情,不好出聲訓斥哪一方,隻能坐在上首手足無措。


    幸好兵部左侍郎、閣老商輅居中調解,好聲相勸,要不然兩夥人會卷起袖子打起來。


    吵啊吵,為了這麽一件破事,足足吵了一個時辰。雙方引經論據,從三皇五帝,說到秦漢唐宋。


    朱祁鈺一度懷疑,這些閣老和重臣們每天來入值,為的就是這頓吵架。在吵架中充分展示自己的滿腹經綸,然後在駁倒對方的過程中享受勝利的喜悅。


    一堆事關民生民計的上疏,是朱祁鈺更關心的,全被壓住那裏,根本沒有人去提。閣老們的心思,全花在兩位翰林該不該進經筵侍班上。


    臨近午時,估計這幾位閣老和重臣們都餓了,沒什麽力氣再吵了。於是大家裝模作樣了議了幾件事。


    《寰宇通誌》編撰工作,需要增加人手和費用。


    四夷館譯字官和監生循舊例,參加科舉考試,可是因為他們的特殊情況,中第率遠高於普通科試者。激起士林民憤,要求改製...


    朱祁鈺看了看案前壓著的那些上疏裏,裏麵有他更關心的事宜。


    “塞上的肥沃土地被地方豪強侵占,駐軍衛所苦不堪言...”


    還有“開封、鳳陽各府的饑民流亡到濟寧、臨清一帶,均遭有關官員驅逐,幾乎激起民變...”


    幾位閣老很默契地隻字未提。


    朱祁鈺也知道,這些大事,閣老們會很快票擬出意見,自己隻需批紅就好了。隻是上次侄兒朱見深開的那個鎮江厘金局的玩笑,讓他心裏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他想通過禦前議事,詳細討論這些事情,讓自己對民生民計的事情,了解得更多一些,然後有自己的判斷,提出自己的意見。


    隻是這個想法,被聰慧的閣老們察覺到,於是禦前議事,全是一堆雞毛蒜皮的事情,吵得你腦仁子都要沸騰了。


    朱祁鈺知道他們打的什麽主意,有些生氣。


    可是想到大部分閣老大臣們默許自己改立太子,王文還旗幟鮮明地大力支持,一時又不好發作了。


    於是他隻好叫停禦前議事,放閣老們迴去處理政事,自己擺駕迴禁內。


    迴到坤寧宮,卻看到皇後杭氏一臉的忿然。太子朱見濟也不見蹤影。


    “太子呢?”朱祁鈺問道。


    “陛下,你必須得管一管了。”杭氏立即答道。


    “怎麽了?”


    “範師傅和王師傅跟臣妾說,太子這十幾日,請了七八迴假,說是身體不舒服。兩位師傅覺得太子年幼,身體虛弱,於是也就允了。”


    “隻是今日覺得請的次數太多,寫了帖子遞進來,詢問太子身體已經安康了嗎?臣妾這才知道這彌天的大禍事啊!”


    朱祁鈺皺著眉頭,不喜道:“什麽彌天大禍事,說得天崩地裂一般。”


    杭氏爭辯道:“陛下,對於臣妾來說,就是天塌了,地裂了!”


    “有事說事,到底出什麽事了?”


    “太子跟臣妾說要去東閣念書,卻對師傅說身體有恙請假,實際上呢,被仁壽宮那個混世小魔王蠱惑走了,跟著一起胡鬧,荒廢學業。太子是儲君,將來要做天子,怎麽能跟著如此胡鬧呢!”


    杭氏咬牙切齒地說道。


    在她看來,朱見深這被廢的太子,應該躲在仁壽宮深處,跟他爹一樣,夾著尾巴老老實實做人。


    偏偏這小子比以前更張揚,仗著孫太後的溺愛,搖身一變成了混世小魔王,簡直就是“紫禁城一霸”!


    杭氏知道,皇帝因為奪了侄兒太子之位,覺得有虧欠,於情於理都要厚待著。


    太後的溺愛,皇帝的厚待,居然把這混小子縱容成這個樣子。


    今天她要借著勾引太子一事,徹底打倒這個廢太子,最少也要讓皇上送他去南宮城,一家團圓!


    朱祁鈺反問一句:“太子養在坤寧宮,他逃學玩耍,皇後怎麽絲毫不知情?”


    杭氏被問得啞口無言。


    她被立為皇後不久,正在興頭上,今日宴請各路命婦,明日帶著嬪妃遊東苑,日夜籌劃,忙得飛起,那顧得上太子的學業?


    朱祁鈺那個氣啊!


    控訴沂王帶壞太子,你自己要是看得緊,他有機會嗎?


    “太子和沂王現在何處?”朱祁鈺問道。


    張永連忙稟告道:“迴陛下的話,小的派人到處打探過,太子和沂王兩位殿下,現在西苑馬場玩耍。”


    “西苑馬場?”朱祁鈺記起來了,那是一處供皇帝和皇子們練習騎術的地方,十分平坦空曠。


    小時候自己跟皇兄去過幾迴,後來就空在那裏。自己侄兒怎麽找到那裏?


    “王誠、張永,陪朕一起去看看。”朱祁鈺說道。


    杭氏起身也要跟著一起去,被朱祁鈺阻止了。


    “皇後不要去了,留在宮裏,準備衣物飲食。”


    朱祁鈺又坐上步輦,王誠和張永緊跟其後,一行人向西苑而去。


    路上,看到禦馬監掌印太監、提督京師團營的興安急匆匆地走了過來。


    “興老如此急匆,有何事?”朱祁鈺和氣地問道。


    “陛下,太子和沂王兩位殿下,前日使人從禦馬監借走一批木刀木杆,還抽調了一百二十餘名少年內侍。今日聚集在西苑馬場,而故老奴趕緊來向陛下稟告。”


    “正好朕也要去西苑,興老一起去吧。”


    “遵旨!”


    走了一段路,看到王勤匆匆趕來。


    “小的見過陛下!”


    “王勤你何事匆忙?”


    “陛下,小的剛剛得東廠番子告知,太子和沂王殿下叫人把西苑的竹子砍了幾十根,然後又聚集了兩百多內侍雜役在馬場。小的趕緊來向陛下稟告。”


    “哦,這是斬竹為兵嗎?”朱祁鈺淡淡地說了一句。


    眾太監吃不準皇上是開玩笑還是另有所指,都低著頭默不作聲。


    “既然都遇到了,那就一起去看看。”朱祁鈺催促繼續趕路。


    走了一會,興安走到步輦跟前,對朱祁鈺朗聲道:“老奴有要事向陛下稟告,還請屏退無關人等。”


    朱祁鈺揮揮手,王誠、張永、王勤都後退十幾步,步輦旁邊隻留下興安一人。


    “興老,有何事,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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