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英不知她為何不悅,左思右想不明所以,隻一個人在建鄴城中漫無目的地瞎逛。他一會想起長安城中,不知蒲剛經曆此敗,心中是追悔還是憤怒;一會想起鄴都城外,段垂缺聚起大軍,心裏是複國的快意多些,還是背叛蒲剛的愧疚多些。


    不知不覺已經是燈火滿城,星河燦爛,天上銀河璀璨奪目,地上淮水波光粼粼。遊船往來,公子佳麗冬夜賞雪;商賈盈市,東西南北年貨琳琅。


    陸英置身市井喧嘩間,感慨良多,若是淮水南岸胡馬長驅直入,如今這江左金粉地,不知將是怎生模樣。


    雖說滿朝公卿私心爭利,令人氣憤填膺,但能保得一方百姓平安,留住萬家燈火寧靜,總算功不唐捐。


    陸英正遊目四顧,瞥見岸邊有一名道袍處士,從畫舫上迎下兩位披錦袍鶴氅的中年男子。他認得那名道士正是上清宗玄師許黃民,心中好奇是何人與之在此相會。


    定睛看時,望見三人登上河邊一處富麗堂皇的青樓,陸英便悠悠踱步過去,自也隨之上樓來。


    這座青樓名曰秦娥居,背水臨街,磚木砌成,三層重簷,軒牖明敞,雕琢精美。在秦淮河畔,也是一等豪奢處。


    江左商貿繁華,誕生了以歌舞聲樂為服務項目的休閑場所。大多綠牆紅瓦,極盡裝飾,文人騷客便將以前稱唿富貴之家美麗小樓的名稱,用來描述這種建築,名之為青樓。


    陸英入內掃了兩眼,尋到許黃民三人進去的房間,便讓堂倌將自己領到其隔壁。言稱等待貴客,先要些美酒,暫時無須歌舞。


    陸英一人在房中飲酒,臨窗賞景,聽得隔壁歌舞漸息,觥籌交錯之聲響了一陣。他心知三人即將進入正題,便屏息凝神,靠牆壁靜聽。


    聽那許黃民笑道:“侍中大人,貧道前夜得神人托夢,道是當今天子乃文昌梓潼帝君下凡,會稽王乃相宮司祿星君轉世。神人囑咐貧道要盡心輔佐天子與王爺,更要與忠臣股肱勠力同心,共保大吳萬世基業。”


    一人驚詫問道:“神人可曾告訴道長,股肱忠臣該為何人?”


    許黃民仍笑道:“神人曰,前朝中書令、安北將軍王獻公文度之子,忠勤恪禮,國之懿親,正為其人。”


    那人大喜道:“當真如此?神人果有此言?”


    許黃民道:“千真萬確!”


    那人暢懷大笑,讚歎不已。許黃民所說王文度正是這人的先父,他名曰王國寶,官拜輔國將軍、黃門侍中。另一人乃其胞弟王元達,現為司徒長史。


    兄弟兩人諂事會稽王孫玿,排擠正道,黨阿群小,實為國賊。王國寶兄弟出身太原王氏,當今天子皇後王法慧便是其遠宗,會稽王妃為其堂妹。


    天子兄弟二人皆娶太原王氏女,但王國寶兄弟不受太傅謝和賞識,在朝中並不得誌。王國寶雖然還是太傅的女婿,但謝太傅厭惡他趨炎附勢,人品不端,一直打壓他升遷。


    直到兄弟二人攀上了堂妹夫婿這顆大樹,才逐漸升到高位。


    王國寶沉吟道:“此事非同小可,定要在廟堂之上公然宣出。若是道長悄然去奏於陛下,陛下定然以為過矣。即使稟報會稽王,想來王爺也必赧於認可。”


    許黃民心中正作此想,否則何必跟他兄弟在此裝神弄鬼,直接去對陛下和王爺言說即可。


    如此一來,陛下和王爺怎麽好意思逢人便說,朕乃文昌帝君下凡,寡人乃司祿星君轉世。旁人還道聖上兄弟二人中邪了。


    必須要由他人之口說出,而且必須要使大家都深信不疑,才能達到目的。


    許黃民道:“侍中大人所言極是!貧道深知陛下謙遜謹慎,若奏於私室,陛下定要製止這駭俗之言。不知大人可有良策,貧道若能於朝堂之上,大臣之間公布此言,則陛下與王爺定然大喜,於大人豈非一樁功勞?”


    國寶之弟王元達思索一陣,言道:“臘月二十日正是陛下誕辰,何不趁萬壽節時,在大司馬門前做一場萬壽祈福法會,屆時道長可上承天意,宣讀神旨,還有誰敢質疑?”


    王國寶擊掌讚道:“妙!元達此言妙極!我明日便稟告王爺,籌備萬壽祈福大會。”


    許黃民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心中也痛快非常,三人開懷暢飲,更深方歸。


    陸英在隔壁聽他們織構甘言蜜語,一心媚主,挖空心思希旨求進,不禁反感作嘔。國有此等諂媚佞臣,何患不亡?


    該當想個法子,攪了他們所謂的萬壽祈福法會才是。當下也沒心思再聽,結過酒錢離開青樓。


    此時天晚,也不方便再去太傅府打擾,陸英尋了一個僻靜處,打坐調息,就這樣挨了一夜。他勤修天真道人含章拳,如今體魄內息不知上了多少重樓,這點寒冷對他而言自不算什麽。


    天明後,陸英在街市吃了碗羊肉湯餅,頓時渾身冒汗,肚腹中暖烘烘的。他買了些臘肉、雞鴨、葡萄酒等貨食,踱步來到朱府,想拜會一下朱家人。


    進入府中,朱琳琳、朱孚熱情相迎,與他奉茶閑敘。朱琳琳十四五歲的少女,早忘了昨日的不快,此時言笑晏晏,三人相談甚歡。坐了半日,陸英告辭離去,又至太傅府中。


    李玄陽見到陸英笑問道:“華亭,昨夜去何處快活了?你在建鄴城中有甚親朋故舊,竟一夜未歸?”


    陸英答道:“昨夜我在秦娥居遇見一位老鄰居,便去討了杯酒喝。”


    李玄陽疑惑未解,陸英便將許黃民與王國寶兄弟之事大略講了一遍。


    李玄陽笑道:“他上清宗願意捧人臭腳,你又何必摻和其中?隨他什麽天帝下屆,終歸是要吃五穀雜糧,饑寒了要生病,煩惱了會痛苦,理他們作甚!”陸英無奈,隻能對以苦笑。


    李玄陽又道:“聽聞今日宮中下了中旨,拜楊逸少之子楊子敬為中書令,還加駙馬都尉,命他休妻,尚餘姚長公主。這公主才棄荊州桓氏,便要嫁入楊家,嘿嘿,倒是占盡風光。”


    陸英道:“可惜楊子敬當世才子,遇到了帝女垂青,卻要休妻再娶,人生無奈事大抵如此。”


    李玄陽道:“如今的楊家,雖說朝中並無要職,但根脈深厚,子孫蕃息,尤其在會稽郡枝葉茂盛,田園山澤姿產豐饒。皇帝這是要扶起楊家,再立一根大柱不成?”


    陸英卻不這般想,恐怕召楊子敬入京除授新職,是謝太傅為了製衡會稽王一黨,做的鋪墊。


    之前因為太傅之女與楊家長公子楊元琳離婚一事,楊謝兩家交惡,太傅一直排擠楊元琳,到數月前才給了個秘書監的職位。


    現在太傅已決意避位,便想扶起楊子敬,與謝家眾子侄一同對抗太原王氏的咄咄逼人。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楊子敬雪天吟詩,遇到了長公主,陛下要楊子敬尚公主,做駙馬,那麽楊子敬到時是幫謝家還是幫皇家就不可知了。


    這些心思,陸英不願對師傅言明,因李玄陽一直敬重倚護謝太傅,對謝太傅不尊重的話,最好休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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