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三個月之前,也是這樣清麗的夏夜,也是在這裏,花間樹下,銀光灑地,我和鄭先生傾心交談。那時候我們談的全是來參加聚會的客人。我做夢也沒想到,他會離開這裏。而今,我飲吸著他唿吸過的空氣,心說,這裏曾經住著一個人,他的足印留在這裏的土地上,也留在我的心上,他是我心靈的至寶,他取代了我生涯中最有價值的一切,要我忘掉他,忘掉我在他身邊度過的那些歡樂的日子,是不可能的。那些日子天天都有它的意義,我記得他說的每一句話,他的話句句深植我心。這是一種永恆的情感。不管命運讓我生活在什麽樣的環境裏,我將惦念他,即使我再也見不到他,我也不能忘記他!我憶想著,追念著,幾乎愴然淚下。


    “我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他?——哪怕是遠遠望一眼也好啊!”我不再壓抑心中的感情,從心底裏噓欷了出來。


    這時,在我身後響起一個略帶磁性的聲音,好像在迴答我上麵那句話似的:


    “我不在的時候,你真的這麽傷心嗎?”


    多麽熟悉又多麽難忘的聲音啊!我的心剎那間停止了跳動。我迅速旋轉身,站在我麵前的,竟然是鄭先生。我的腦子頓時嗡了一下,我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出了問題,我是不是已經發瘋了。


    “植莉!”鄭先生繼續說,這迴他的嗓音又親切,又有力。


    我屏息了三秒鍾。


    “鄭先生,——真的是你嗎?”


    “是我。”他迴答。


    “我不是在做夢吧?”


    “你不是在做夢,”他臉上露出一個我許久不見的、攝人魂魄的笑容說。“我在這兒,摸摸我的手,我不是夢境。”


    我伸出雙手,握握他的胳膊,感覺到了他臂膀的力量。他身著一套嶄新的黑色西服,裏麵潔白的襯衫熨帖得無可挑剔,勾出他那發達的胸部輪廓,給人以無盡的遐想。我把他的一隻手捂在自己雙手的手掌中間,覺得這隻大手異常溫暖,便忍不住撫摸了一下。從而確定他不是夢境,不是幻覺,他是遠行而返迴的主人。一股喜悅之情湧入我的胸間,我又一次見到了他。


    “植莉,我是夢境嗎?”鄭先生問。


    “不是。”我說。“可是,鄭先生,怎麽會是你呢?——你什麽時候迴來的?”


    “就在剛才。——你看看院子裏,小崔是不是在停車?”


    我迴頭瞧瞧。濃密的薔薇障蔽了我的視線,但是,我從樹籬的縫隙裏,看到一些汽車的燈光剛剛熄滅。


    “是的。”我說。“那麽,鄭先生,你真的迴來了?”


    “是的,我迴來了。你曾經應承過我,沒有我的同意,你不會擅自辭職離開。我迴來檢查一下,看看你有沒有食言。”


    我癡癡地、貪婪地望著他,欲罷不能。我心魂都對他懷著無限深切的依戀和敬慕,但想不起來要怎麽說。我想起未能見到他的那一百多個日日夜夜,淚水一下子湧入了我的眼眶。鄭先生抽出一隻手,輕輕蓋在我的手背上。


    “植莉,”他說。


    “什麽?”我問,淚水差點兒就噎住了我的聲音。


    “我不在的時候,你想我嗎?”


    “想。”


    “你還很難過,是嗎?”


    我想起這十個星期來,何其漫長,是我一生中最難挨的日子。


    “是的——”我已無法自己。


    “為什麽,植莉?”


    “我擔心再也見不到你了。”


    “真是個傻姑娘,我從來沒打算離開你,我出門都是有特殊正事的。”他笑吟吟地說,這個笑容使他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可親。


    “鄭先生,”我帶著一種熱切激動的神態抓緊他的手臂,這才發覺,自從剛才握住了他,我就一直沒放開過他。


    “怎麽啦?”鄭先生問,聲音出奇的溫柔。


    “你……還會走嗎?”


    “當然,我還會走的。”他咬咬嘴唇,停了一下,又說。“說到這裏,你倒提醒了我。植莉——我想和你簽一份合約。”


    “簽合約?”


    “不錯。在我家裏幹活,都是要簽合約的。你的試用期已經滿了,故與你談談這件事情。”


    “行,可以。”


    “我記得你說過,不管我在不在,你都不會辭職,你會一直幹下去,直到——我不需要為止?”


    “對,我說過。”


    “那麽,我們就把這一句寫進去。”


    “哪一句?”


    “今後,沒有我的許可,你不能自動離職。換句話說,我要和你簽一份長期的、永久性的合同,你可以考慮,也可以拒絕。”


    隻要能在他身邊,簽什麽樣的合同我都願意。隻是他提的這些條件,操作起來的可行性,我質疑。我向他提出了這一點。


    “鄭先生,林醫生說過,老太太年事已高,她也許堅持不了多久了。”


    “確實是這樣,林醫生也對我說了。”


    “那我怎麽履行長期的、永久性的合同呢?”


    “哦,到時候,我會安排你幹新的工作——你願意嗎?”


    “願意。”


    “真的願意?”


    “真的願意,隻要能在你的身邊,天天看到你,你讓我幹什麽工作,我都願意。”


    我是不知不覺這樣說的。這些話,我以前不敢告訴他,現在也是情不自禁地說的,一古腦說完之後,才發現自己說的話。鄭先生低下頭,柔聲地問:


    “植莉,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


    “植莉,你是不是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一直都有點兒怪,有點兒不正常?”


    我不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有什麽不正常。我敬他,我仰慕他,他是我心中的一支火炬,他高於所有人。在離別的三個月中,他一直統治著我的心。從今而後,無論他在什麽地方,隻我活著,就不能不惦記他!這段恬美、聖潔的感情,會深深埋藏在我心底,永不磨滅。


    “植莉,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是嗎?”


    我不能說不是,我的心不允許我欺騙他,——這個時候,要我再隱瞞我對他的愛,壓抑我對他的感情之火,我實在辦不到,我也不願意!我抬起眼瞼,帶著炭火般熾熱的慕渴望著他。唉,我看他一眼都覺得幸福,何況是這樣靠近他呢!我激動得簌簌發抖。


    “是的——”一個聲音自然而然地從我嘴裏說出來,如此清晰地迴答,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鄭先生——”


    “植莉,你想說什麽?——來,告訴我。”


    他似乎是在鼓勵我,我不自覺地將身子貼著他的胳膊,一點不覺得讓他知道我對他的依慕有什麽難為情。一別多日,我看他總也看不夠,我本來隻是想靠近他,再仔細看看他,以彌補他別去的那些日子的損失,結果一種衝動引使我忘情失態地說出了久藏於心靈密室的情感,我感覺這些話不是經過我的口,而是用我整個的生命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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