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聚會結束了,五月八日一大早,鄭先生在庭園裏送別客人。分別時的情景,跟七天前歡天喜地的場麵,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客人們隻與主人話別,互相間也不打什麽招唿了,鑽進自己的車門草草了事。而初初相聚時,他們是那樣的你親我熱。汽車一輛一輛開走了,鳳凰飯店的師傅、慶宴服務公司的服務人員也迴去了,一切都熱熱鬧鬧地過去,別墅這一段世俗浮華的黃金日子,也跟著結束了。


    不多日,鄭先生也離開了別墅。臨行前晚,我沒能和他在一起,他早早就上床休息了。當夜,我一刻也不敢睡,我耳際有一個聲音久久迴蕩——“他要離開這兒了!他要離開這兒了!他要離開這兒了!”我心中嗒然若失。是的——他要離開這兒了,在他動身之前,我希望再次見到他,我不想錯過與他話別的時間。我不停地看表,心裏一片繚亂。這種無法說清楚的感覺,在我心尖掠過一陣陣隱約的傷懷和深深的痛楚。淩晨五點鍾,天穹隱隱透出些亮白,我卻有了點困意,合了一會眼。


    夏日的早晨,爛麗的霞光穿過雲彩,普照著樹林和別墅。鄭先生在大廳跟我們作了簡短的告別。臨離家時,他雙手圍合著我的手,臉色跟往常一樣祥靜而和藹,親切而嚴厲。我望著他的臉,心想,再過一會兒,他就要離開我們了,不是下一秒鍾,就是下一分鍾,——之後就是可怕的分手——他不會很快迴來的,他親口暗示過這一點了。伴隨著一種真正的心碎,淚影模糊了我的視線。在極深極深的心底,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感悟。我驀然意識到,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離愁使我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思想與情感、我所有的希望和快樂、甚至於我的生命,都維繫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再也不僅僅屬於我自己了。


    我一生中從未乞求過外來力量,但在那一刻,我卻情不自禁地默禱:“別讓他離開吧!——讓奇蹟出現吧!讓他改變主意留下來,隻要能像昨天之前那樣每天見到他,那就足夠了!”


    然而,我的祈禱沒有應驗。我感覺他決心已定,馬上就要離去。行前,他拉著我的手,用一種我終身難忘的聲調對我說:


    “植莉——答應我一件事。”


    “好的。”


    他囅然一笑。


    “我曾經這樣問過你,你是第二次這麽迴答我的,植莉。”


    “鄭先生,無論你說什麽,我都答應你。”


    “真的?”


    “嗯。”


    “那好。植莉,我對你的工作很滿意——答應我,不管什麽時候,沒有得到我的應許,你都不要辭職。”


    即使他不說,我也不會辭職。他已註定要與我分離了,我不願再離開他居住過的地方。遠離他和他的一切,我會感到孤悲,我會變得落寞,我不願意那樣。


    “植莉,能做到嗎?”他問。


    “能。”我說,熱淚已經障隔了我的聲音,我又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鄭先生,我永遠不會提出辭呈,我會一直做到——”


    “做到什麽時候?”


    “做到你不需要我為止。”


    “很好,我記住你今天的話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裏伴著一陣微笑——一陣溫和而含有意義的微笑啊。他的手指一節一節慢慢鬆開,最後放開了我。我把身子挪近他一點,向著他的臉孔魂牽魄引地望了他幾眼,忘記了旁人,忘記了自我,忘記了周圍,心裏眼裏都隻有一個疑問:怎麽,難道我們就這樣作長年之別了嗎?有頃,小崔走過來,提醒主人,時間不多了,因為他們還要趕乘九點鍾的航班。於是我們就那樣分手了,離別的時候,時間是那樣短暫、那樣珍貴,甚至鄭先生的汽車駛出我潮濕的視野,我依舊悽然怔立,久久悵望。


    下午,我伶仃一人在樹林裏散步。見不著鄭先生,我的心沒著沒落的,仿如失卻了重心,失卻了許多說不出的東西。我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曾經這樣惆悵、迷惘過,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就是和鄭先生相識相知的那段時光。我發現我是如此離不開他——如此愛他——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我深信,也許從看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愛上他了。但是現在,我甚至


    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再與他相見。我沉醉在這種傷感之中,我擔心命運會把我和我所愛的人永遠分開,我感到距離就像一道柵欄,正在把我們遠遠地隔開,他在那邊,我在這邊。


    一連幾天,我像丟了魂似的,心猿意馬,夜不能寐。但我照常工作。我想起鄭先生臨別時叮嚀過的話,他似乎很在意我不辭而別——他不想我離開別墅——他希望我不要離開這裏,這是足以自慰的。遇到林醫生、老王和田嫂,我仍舊和他們攀談。我曾經分別試探過他們,想從中了解鄭先生別後的情況,無奈他們也和我一樣,一無所知。林醫生說,鄭先生生性豪放不羈,他喜單身獨居,除非他想見誰,否則誰也別想見到他。所以,就算與他再熟悉的人,也常常不知道他的行蹤。這一層,在田嫂那兒也得到了證實。有一迴,老王猜度說,鄭先生有可能去了桂林,桂林是鄭先生最為情馳之地,他估計他會在那兒消夏,說不定呆上一年半載,也是常有的事。他堅稱,前年以及大前年,鄭先生就在桂林消時度日廿月,他十分肯定有這麽久。


    猶如一瓢冷水對我迎頭潑下,我的心情徹底跌到了零點。無庸置疑,這個猜度,無論是對我的自製能力,還是我的工作毅力和心理承受能力,都是很大的考驗。在這種怫意、懊喪的心境下,保持愉快的工作態度,是多麽困難的一件事情啊。有好幾次,我發現病人目光關切地望著我,我連忙轉過臉去,不讓她看到我潸然落淚的樣子。


    我散步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失去了平靜的心情,搞得我無法看書,無法入靜,無法進行有益的思考,運動對我來說煥發了神奇的作用,我可以連續遠足兩、三個小時,也不覺得疲倦。我的生命就像一架沒有思想的人體機器,隻要病人一不需要我,我便去散步,就這樣打發一天裏剩餘的時光。


    一日下午,我從樹林徐步返家,看見庭院裏停著一輛白色的帕薩特。我從未見過這輛車,會是誰來了呢?——莫非是鄭先生迴來了?不會的,若真是鄭先生迴來,停在這裏的,應該是他的那輛凱迪拉克——抑或他是同朋友一道迴來?這也是有可能的。我發現廳門是敞開著的,便飛奔上台階,一口氣衝進門去。


    大廳裏,我看不到鄭先生的身影,唯見一個峭直、挺立的背影。這個背影肩寬背闊、骨架強悍,有人迴來仍筆直孑立,不可動搖。


    “請問,”我說。“你是——”


    此人聽了我的話,慢慢地轉過身子。叫我吃驚的是,“他”竟然是個女人。這個女人四十來歲,一半像女人,一半像男人。她的尊容如七月的鬼火直射到我的腦膜裏來,我一生都忘不了這個麵影。她的相貌與普通人的相貌格格不入,臉板僵硬,顴骨聳突,嘴巴、下顎、鼻翼、以及骸骨的那些曲線冷酷而可怖;她的膚色像殭屍一般,嘴唇塗著紫黑的唇膏,青黑青黑的眉毛,眼影泛著青紫色,深瞘的眼窩裏射出地獄的怪光,叫人看了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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